她的動作相當嫻熟,沒有顯露絲毫笨拙,唯一不協調的是整個畫面。女人背影十分端莊,黑直如緞面的長髮拖曳在背後,在下端三分之一處以藍色發圈隨意扎束;她身著純白窄腰五分袖襯衫,下身一襲與發圈同色的藍布裙,藍色矮跟包鞋,他知道這種特別的藍叫矢車菊藍,但左看右看,式樣都不像是工作服。
他稍趨近探視,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女人的側臉;她相當賣力,額角滲出了薄汗,大概為了順手,嘴角含著兩顆螺絲釘,幾秒鐘內便先後將其旋進書桌內角。女人放下電鑽,將抽屜裝置回原處,做了數次拉開關上的動作調整密合度,露出滿意的微笑,可能眼角餘光感應到了附近有人,猛然抬起頭望向他,訝異地眨眼,但很快展開有禮的笑容。
「嗨!」她向他頷首,慢慢直起身,兩手互拍拍落手中沾上的木料粉屑,朝他遞出右手。
「嗨!」他禮貌地伸手回握,女人手指溫暖,掌心堅實有力,平日必然常進行手作粗活。
「打擾了,不好意思。請告訴子俐,我已經處理完了。」女人很快抽回手,旋即又蹲下收拾起工具,一一整齊地擺放回工具箱,不再發話。
他心中暗訝,各種想像紛紛出籠,決定探問:「你是……」
「我叫田碧海,子俐的朋友。」她頭也未抬地回應。
他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奇趣,自我介紹道︰「我叫宋子赫,子俐的堂哥。」
「我知道。」她接口。
「唔——」
「子俐常提到你。」她收拾完畢,提起工具箱,起身面對他;她身量中等,偏瘦,五官娟秀,皮膚相當白皙,眼眸出奇漆亮,和樓下子俐那群女孩相較,她缺乏一種豐艷,不算惹眼,但那一派從容和坦然神色在以往初見他的女人臉上是極為罕有的,微抬高的尖下巴帶點公事公辦的淡漠,笑紋很淺,說明她對社交缺乏熱中。
「那恐怕不是什麼好話,否則你怎麼猜得中是我?」他習慣性綻開令人眩惑的招牌笑容,直盯女人雙目;眼睛很難藏得住話,他很少猜錯女人的心思。
田碧海笑了,這一笑化開了一點距離感。「這有什麼難的?」
他再次訝然,眉一挑道:「說說看,我很好奇。」
她正欲開口,樓下忽然響起一陣鼓噪和歡呼,中斷了兩人的交談,他們同時走向樓梯口俯看,客廳所有的人皆聚攏成圈,將一名男子圍繞在中央;那名他仍然叫不出名字的堂兄弟牽起一名短髮女子的手,喜形於色地昂首宣佈:「我宋子賢,在此鄭重宣告,我就要和李安安小姐結婚了,一起共度未來,謝謝大家在此為我們祝福。」
全體歡聲雷動,有人高喊來一記愛之吻,男女主角毫不忸怩,生動地表演出戀人間的深吻,獲得熱烈掌聲和安可起哄。
原來如此。宋子赫一目瞭然。今晚的聚宴主要是為了歡慶宋子賢的婚訊,他的相親則是附加利益,可見那些堂親手足們對他多麼生分,事前一點訊息也不透露予他——不,他們是刻意的,讓他行色匆匆過來,缺少準備,工作一整天的疲倦多少會令他光采減失幾分,他不能老是成為焦點。
他不以為然地哂笑,立即轉移焦點,看向身邊的田碧海,提醒她道:「田小姐,你話還沒說完。」
田碧海看熱鬧看得相當入神,注意力慢慢移回他身上,不假思索開口:「喔,有兩點。第一,這裡的男人沒有人比你更好看了。第二點,你的樣子很清楚在昭告——這世界是為我而轉動的。」
她的聲線爽亮但稍低,不像一些年輕女性具有的清甜和嬌憨,所以說起話來特別有種確定力,沒有曖昧模糊的空間,反倒令他一時未能對她的評論及時回應。他大概是發了怔,那張瓜子臉靠近他叫喚:
「宋先生,叫開飯了,下去吧。」
他趕緊回過神,心裡微惱,鎮定笑指她腳邊的工具箱。「你是來——」
「來吃飯的啊。」她坦言,接著聳聳肩解釋:「這房子的裝潢主要是我設計的。子俐昨天說書桌抽屜有點問題,我想既然要來一趟就順道替她看看,不是什麼大問題就不必差工人來處理了,子俐不太喜歡讓陌生人進出她的地方。」
話說得清楚明朗,但怎麼看她都不會是子俐的閨中密友。他又多瞧了她幾眼;這個女人臉妝淡得若有似無,他甚至注意到她任由濃黑的眉在圓額上原始地舒展著,並未把眉身一些不馴服的細毛修齊,和他生活圈裡慣常見到、沒事就拿出小圓鏡把一張臉精雕細琢的女人大相逕庭。他調開視線,展現紳士風範地提起她的隨身工具箱。「我來。這東西挺沉的。」
她倒沒拒絕,隨著他下樓進入已規畫好動線的飯廳。
被安排在他的對角線入座後,田碧海似是立即忘記了他,非常投入這場飯局,與身旁的人有問有答,禮貌周到,偶爾也隨同舉杯敬酒祝福新人,眼神清明犀利,不時審視席間每一個人,每一眼都似在評打分數,卻不動聲色,抬眼碰巧與他相對時,她亦不羞怯閃避,直眼凝視他兩秒,再技巧性地滑開,明顯無意與他建立任何特殊關係。
得不到青睞,他心情不受影響。他隨時皆能轉移目標取悅自己,時間漫長,純粹進食很無聊,左右的女客相繼與他搭訕,他積極回應,以詼諧機敏的言語切入話題,以無與倫比的笑容作為陪襯,每一道探試有如按對了開關,得到的反應與暗示同往昔一樣熱烈;沒多久,他手心被巧妙塞進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條紙,可惜號碼的主人姓名是熟悉的英文拼字,和他某個前女友相同,他立即興味索然,終止了遊戲。
飯局過了一半,他有意無意望向田碧海,竟感到了一點失望。他連一個偶然的注目都得不到了——她已不在座位上,但外套還掛在椅背,大概去了洗手間。
不知為何,這個女人乍看循規蹈矩,他卻體受到一股近似挑釁的張力潛伏在她那身低調的外衣裡;比如那一襲未加特殊剪裁的淡素衣裙簡直像是為上墳而穿的,她竟不避諱地參加今晚充滿歡慶調性的聚會,使她在那群極力令自己艷光四射的女人間成了反差;比如她挑這種時辰進行私人工作修繕,看似敬業,實則不很認真看待這起邀約,所以大剌剌弄出惱人聲響而面無愧色;比如他和她素昧平生,卻敢對他出言不遜,完全缺乏社交矜持——
「喂,哥兒們,」宋子俐突然擠身到他右側,打斷他的思緒,紅通通的面頰透出幾分酒意,她噘嘴道:「別怪我不夠意思,我人情還是得做到底,這裡頭有沒有你稍微中意的?指點一下,我好去向那邊的大人稟報。」
他環顧一遍飯廳裡的爭妍鬥艷,再斜瞅著宋子俐,一股惡戲念頭悄然萌芽,他煞有介事湊近她。「有。」
「真的?」宋子俐喜出望外。「哪個?」
「田碧海。」
「什麼?」她一臉莫名。
「就田碧海,那個來裝修的女人哪。」
宋子俐失笑。「老兄,你搞錯了,名單裡沒有她——」
「就是她。她也是你請來吃便飯的不是嗎?」
「別鬧了你,我還不瞭解你啊——」
他一本正經地看住她,聲量只有她聽得到。「田——碧——海。聽清楚了嗎?要不要我大聲宣佈,像宋子賢那樣?」他輕輕嗤笑兩聲,起身道:「去稟告吧!我去一趟洗手間。」
他當然沒有進洗手間,他悄悄繞至田碧海座位後方,趁熱鬧提起她座椅下的工具箱,泰然自若地走出飯廳,向正在客廳收拾酒杯的幫傭招呼示意後,繼續走出大門,駐足在電梯前,他擎起工具箱掂了掂重量——這女人的兩手很有力道,對付男人不知會不會全數使上?
他像完成一項秘密的惡作劇般忍不住痛快地笑了。這個夜晚沒有原先想像中的無趣呢。
第1章(2)
*****
田碧海將滿滿兩手從超市採購回來的雜貨袋放在茶几上,再走到落地窗前,用力拉開閉合了一整天的厚重布簾,讓涼風竄進悶滯的室內;陽台外已是濃濃夕色,街邊路燈相繼點亮。
她靜靜佇立一會兒,揉揉酸麻的腕臂,吸一口氣,重新抱起那兩袋雜貨,走進客廳另一頭的廚房,把生鮮食材和日用品一一歸位,開始準備晚飯。
「今天就煮……咖哩飯吧。」她輕快地決定。「還有羅宋湯。」
她俐落地盛了鍋水先煮開,再拿出紅籮卜、馬鈴薯、蕃茄、洋蔥洗切,動作迅速但巧妙,轉身又從冰箱取出雞胸肉、牛腩準備切塊,嘴裡輕輕哼著歌,但只聽得清楚一句——「bestthatyoucando……」
她喜歡作菜,不為了滿足食慾,她其實吃得極少,純粹是為了過程的自由寫意,每一個步驟都可以像輕歌漫舞,毫不費力,結果常充滿驚喜,多麼美妙!加上如果能取悅別人的味蕾,那真是一樁難以言喻的幸福;但取悅這回事,總是無法盡如人意,尤其當你無法確知對方的心念時,取悅有時就成了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