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盛國卻剝奪了景珞英的這個權利,將她的青春耗盡於沙場征戰,以及滿天飛揚的煙與塵當中。
這一直是東曄和先皇過意不去的惦念,不管他們當初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看待這件事,他們都覺得遲早該讓景珞英回到原本的平靜日子,那對她才是最好的。
所以此次東曄召景珞英回來,為的既不是聽取冠冕堂皇的邊關捷報,亦非找景大將軍商討日後的邊關管理,更不是要大加封賞,他真正想的,是勸景珞英恢復景季纓的身份過日子。
只是這話聽在景珞英的耳裡,既是個意外,亦為她帶來了錯愕——
「皇上怎會知——」高音倏地打住,景珞英微張的唇隨即緊閉,因為這話一出口,就等於承認了自己女扮男裝的事實。
「這是朕與先皇之間的秘密。」東曄的表情顯得冷靜,像是早就猜到景珞英會有此反應。
「臣……」景珞英的聲調顯得有些僵硬,畢竟她這一趟回宮,為的可不是承認自己的身份。
四年前,她確實是景家十七歲的獨生女,一個生活安穩,歡笑度日,不知愁的姑娘家。
可這一切,都在她的爹爹,也就是盛國的景老將軍去世後,有了劇烈的變化……
雖然對宮裡的事情並不清楚,但她明白,先皇為了邊關戰亂一事憂心無比。
當時。她為了一報父仇,於是主動向先皇請命,希望能到邊關去,而先皇卻只是苦笑,甚至感歎地應了聲——
「可惜你是女人……」
女人,這性別決定了她的去留。
即使她自幼對女紅少了細緻,卻日夜研習兵法,甚至連刀劍弓槍,她都無一不精,費心苦練,為的是有朝一日,幫著爹爹打退來敵,但她……依舊不能上戰場,不能為爹爹報仇,甚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盛國被毀被侵佔。
就因為,她是個姑娘……
所以,她有了另一個決定——
「臣是男子……季纓乃臣之妹,四年前已入佛寺清修,好為去世的爹爹祈福。」景珞英依舊維持著躬身行禮之姿。」前一刻被東曄的意外發言打亂的情緒,已被她隱藏在心裡。
「這事,先皇亦曾同朕提過。」秘密在傳承之後埋進了東曄的心底,成了他這初任新皇,永遠的牽掛。
他忘不掉先皇在交付這秘密之際,臉上一度流露的不捨之情,那不是對著他這兒子,而是自覺虧欠景家門。
正因為他們是皇家,才沒有理由要平民犧牲應得的幸福。
所以不管失去景珞英這位將軍對於盛國是多麼大的遺憾,景珞英的幸福與百姓的幸福一樣重要。所以,讓她得到屬於她應有的幸福生活,就是他這個新皇應該做的。
「既然先皇已同皇上說過,那麼,皇上應該也知道臣的苦衷……」景珞英閉眼後張眼,心裡又憶起那一日的波動——
那一天,就在聽到先皇的歎息之後。她舉刀削去了長髮,發誓從此不當女人。
也或許該說,她不想再受到這身份的束縛吧。
如果只要拋去這身份,她就能自在地做任何事,那麼……她願意。
東曄僅是點頭,「先皇為你所驚,亦為你所動容。」
那件事,就連他初次聽聞時,都為景珞英的決心而感到錯愕。
也因此,他才對景珞英懷著莫名複雜的心情。
一個理當柔弱待人保護的姑娘,為何能夠有此決心,甚至拋棄幸福?
只為了復仇?
還是為了盛國?
又或者,她有更多他不知道的考量。
「臣的面具……是先皇所賜。」也許是秘密已然被揭穿,面對著東曄,景珞英不再多加隱瞞,「先皇曾言,一日臣戴上面具,便不能取下,而在日後臣便是盛國的大將軍!」
儘管事情已過去四年,景珞英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只不過在從前,知道這秘密的是先皇與她,以及先皇賜下的侍女,而現在
先皇的地位,則由新皇東曄所取代。
日後,她該如何與這新皇相處?
也許現在將秘密攤開來談,亦是好事。
「如果你是想為父報仇,心願應該已了。」說起來,這也是一般人最容易聯想到的原因。
「那只是起源,並非主因。」景珞英淡聲應道。
最初,她的心裡也許曾混入過那一時之氣,但如今她為的,已非個人的情感。
東曄的眉梢微挑,「什麼事比它更重要?」
這就是他的不解之處,在為父親復仇之後,是什麼原因促使景珞英對這身份眷戀付出?
「臣只是謹守對先皇的誓言,在面具伴著臣的時候,臣便是景珞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聲調微淡,爾後卻又混入些許滿足。景珞英的唇漾開了淺淺笑意,應聲續道:「不過,自臣擊退來犯的敵軍,長年駐守邊關後,臣終於明自了一件事,即使它原本應該是臣一生都無緣知曉的事實,但臣卻意外地將它握進了手中。」
「什麼事?」他想不透,所以他想知道。
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讓一個女人放棄姑娘家的身份和一切幸福?
在他這皇帝的身邊,從來就沒有一個女人像景珞英這樣,大家都是犧牲一切在換取幸福,可景珞英卻背道而馳。
「皇上,臣這輩子的幸福,是保護已逝爹爹一生忠心守候的盛國,而不只是在他人的保護下無憂無慮的過日子……這便是臣一心所求。」也許這樣的希望並非一般女人所謂的幸福,卻是她真心盼望的,「臣只要能見到邊關和平京城繁華,見著百姓的笑臉,心裡就已滿足。這些事對臣來說,遠比嫁人為婦、生子持家,更為幸福。」
即使她踏在與眾不同的選擇上,但她打從心底感到欣慰。
因為那是她內心的渴望,她並沒有犧牲,也無須委屈,畢竟這是她樂於實現的願望。
「你……」東曄沒了聲音,他回身望著景珞英,她依舊恭敬地躬著身子維持方才回禮的姿態,只是蒙在面具下的臉龐,雖然看似冷漠無情,卻透著微溫的笑意。
「儘管皇上與先皇希望臣恢復身份,但是關於婚嫁之事……臣只能代舍妹感謝皇上美意。舍妹無福消受。」這是她的決心,亦是她的抉擇——
她,不打算回頭。
東曄瞧著景珞英,這回答無疑是在拒絕,因為景珞英已說明了一切,而且字字句句都透露著連他也只能默默接受的有力原因。只是……
遺命在耳,而他亦不願國家重擔落在一個女子身上。
「那麼,倘若是朕的命令呢?如果朕下旨要你恢復身份?」以聖旨逼迫並不是他所願,畢竟景珞英已有了選擇。
他雖感錯愕,卻不得不為她的理由動搖心意,因為像景珞英這般的姑娘,在這世上也許就僅只她一個人了吧。
這麼斷絕她的願望,真的好嗎?
「臣……」景珞英沒料到東曄會搬出抗逆不得聖旨,纓色的粉唇咬了咬,猶豫了好半晌。
不尊重皇命,就等於是不忠,像違抗聖旨這種事,以她認真而謹守規矩的性情來說,根本就辦不到。
想了許久,她才低聲應道:「若皇上下旨,臣會恢復女兒身,但請皇上別忘了,景季纓已入佛寺清修。」
這是她最後一步棋,若皇上真要她恢復女兒身,她也不會嫁人,她會真的上山遁入佛寺修行去。
而這樣的結果,想必與先皇的托付與心願大有不同,至於孝順的皇上會怎麼取捨?
「罷了……」東曄沒想到景珞英會把上山清修這件事做為退路,一時之間還真找不出方法來應對。
畢竟先皇是要她以女人的身份過下半輩子,成親生子,幸福美滿,可不是要她長伴青燈古佛啊!
揮揮手,他讓景珞英平身,自言自語似地輕歎道:「這話朕暫且不提了。」
唉,這景珞英,看來不只是行軍打仗在行,就連辯駁都不輸給他。
第2章(2)
旋身越過花圃,東曄逕行往前走去,揮手示意景珞英跟上。
「皇上?」景珞英快步跟上東曄的腳步,回頭望了眼離兩人越來越遠的國庫,雖然知道皇上原就不是要帶她上國庫挑寶物,但他身為皇帝,在夜裡獨自漫步花園總有不妥。
一手按緊了佩劍,雖兩人都身處宮中,但她依然不得不提防有可能出現的刺客。
「朕只是想帶你去祭拜先皇。」東曄伸手住前方一指,又續道:「你四年沒回宮,先皇想必相當惦記你。」
「先皇,一直很照顧臣,甚至包容臣的任性。」雖然這話有些自大,但是自小,景珞英就覺得自己像是有兩個爹,一個是遠征在外的景老將軍,一個則是坐鎮宮中的先皇。
他們都疼著她,所以,她既有能力,自當代替他們保衛盛國。
「朕也明白……所以朕也不打算再拿聖旨勉強你。」過去,東曄並不明白先皇為何獨獨鍾愛景珞英這小姑娘,對她如此信任,疼愛,此刻,他卻多少明白了先皇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