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直接回座位,先去洗手間平復自己的情緒。
她是怎麼了?居然聽到一句祝福的話情緒就這麼激烈起伏。
趁著洗手間正巧無人,晴雪對著鏡子拿下頭上的軟呢帽,輕輕摩挲著短髮下依稀仍能看出的手術刀疤的凹凸。
也許,她是如此地渴求幸福,卻又沒信心現在的自己是否能得到吧。
車禍之後,她的身體狀況當然不如從前——以前就不傲人的體力變得更差,更容易覺得疲倦;本來就不管用的方向感更像被清空,走遠一點就迷路;至於記憶就更不必提了,厘不清的地方太多——她常感到既挫折又迷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這樣的她,連過去的八成完美都不到,還很不知好歹地拒絕了唯一的求婚,因為她不想讓彼此因為一時衝動而後悔。
自從那次求婚被她拒絕後,學長便沒再提過結婚的話題,他們又恢復了往常的相處模式,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學長依舊每天來看她,有空的話,就陪她到家附近的小公園走走說說話,再沒有什麼逾矩的舉動。
他不再提結婚的事,一方面她鬆了口氣,另一方面卻又感到莫名失落——他只是一時衝動才求婚的嗎?他後悔了嗎?還是他只是覺得對她出車禍有責任,所以沒辦法丟下她不管?
另一方面來說,學長這幾個月來的體貼用心,她也不是毫無感覺。除了工作,學長幾乎是一有機會就往耿家跑;即使再忙,也堅持要見她一面才走;休假時更會想盡各種適合出遊的地方帶她出外透氣。
不擅表達自己情感的學長,似乎想用行動傳達些什麼,但她總不敢確定。
患得患失,就是她這幾個月的寫照。
雖然到現在才開始體會這些女孩心事是慢了好幾百拍不止,但車禍後的騷亂漸漸沉澱後,她才看清學長在自己心裡有多重要,重要到她漸漸開始害怕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
不知為何,她十分在意那個關於當年舞會的謎,學長為什麼會跟她有一樣錯誤的印象?又為什麼之後每次提到這件事學長總是避重就輕?她總覺得學長似乎有意隱瞞什麼,像在兩人間設下一道她無法跨越的高牆。
這使她相當介意。
學長盛怒下無意出現的矛盾說辭,更顯得他冷靜時過於迅速的反應十分可疑,好像早已決定面對她的質疑時要如何應答——不論任何質疑,一概否認到底。
那些往事的歧異也許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這種無法坦誠相對的感覺就像一根刺,梗在她心裡,令她無法忽視。
「如果你真的那麼在意,那麼我給你一些提示吧。」柔柔的女聲忽然響起。
晴雪回頭探看,洗手間仍然只有她一人。
她的車禍後遺症多了幻聽這一項嗎?
「抱歉,在這裡我不方便現身,請相信我沒有惡意。」女聲再次響起,莫名地有種令人安心的魔力。
「你是誰?我們見過嗎?」
晴雪開始覺得女聲有些耳熟,她在哪裡聽過嗎?
女聲沉默了一下,似是在思考如何回答。「……我們不算真的見過,但我見過唐先生,也就是你的學長。你對他的疑問,我也許可以提示一些。」
晴雪聽到女聲低低地在自己耳邊說了兩個關鍵字,她張大眼,有些難以理解。
「我不明白……這跟我的疑問有什麼關係?」
「我只能提示你這麼多,如果你想知道,就照著我給你的線索去試試看。」短暫停頓,又語氣嚴肅地開口:「但是,不論你得到的答案是什麼,重要的終究是人,而不是答案,希望你不要忘記了。」
晴雪還想追問,卻開始有其他人進入洗手間;她在洗手間附近徘徊了好久,沒再有機會聽到那個神秘的女聲。
午宴準時在三點結束,晴雪跟著高中社團同學與門口的新人行禮如儀地拍完照送客照後,便和女中社長一起搭電梯下到飯店大門口,目送社長踩著三寸高跟鞋跑上往火車站的接駁車,才微笑轉身走向已在路邊等她一陣子的唐宇星。
「久等了學長,我們走吧。」
「累嗎?要不要回家休息?」唐宇星替她接過手上的喜餅提袋,伴著她走向路旁暫停的灰藍色轎車,替她打開車門。
晴雪沒有立刻上車,反而把手搭在車門邊框上,帶點請求地看向他。
「今天難得天氣這麼好,我還想去市區逛逛,你願意陪我嗎?」
雖然有些擔心她的體力,但看到那雙懇求的大眼,唐宇星也不禁心軟。
「好吧,逛到你累了我們就回去。」
晴雪心滿意足地坐進車內,唐宇星替她關好車門,打開後車廂把喜餅提袋放進去,然後繞到另一邊開門坐入駕駛座。
「想先去哪裡?」唐宇星邊發動車子邊問道。
「……我想先去吃點甜點。」
唐宇星挑眉。「剛剛在喜宴沒吃飽嗎?」
「我在洗手間補妝補太久了,錯過了最後幾道菜。」晴雪心虛地摸摸軟呢帽沿。
唐宇星看了一眼晴雪膝上那個裝了手機後大概只能再塞進一條口紅的宴會包,很聰明地選擇不戳破她的謊言。
車禍後,小雪多了發呆的習慣,也許是在那裡發呆到忘了時間吧。
唐宇星把車開入車道。「有想吃哪家店嗎?」
「嗯……五角冰鋪。」晴雪說出了那個女聲告訴她的第一個關鍵字。
「現在是冬天,小雪。」唐宇星不甚贊同地皺眉。
「可以點熱食嘛……我想去一間可以舒服坐著的店。」她找借口堅持著。
雖然不知道那個女聲告訴她的這家店跟她想探究的事情會有什麼關聯,她還是決定試一試。
拗不過她的堅持,唐宇星把車開到火車站旁的停車塔停妥,牽著她往記憶中的店址走去,才發現早已遷走,向隔壁的店家問到新店址就在一條街外,便帶著她往新店址前進。
短短一條街的距離,經過了各式服飾店、鐘錶店、飲料店,還有成排的鞋店,久未造訪的晴雪開心地四處張望,直到他帶她站定在她指定的冰店門口。
「啊,對喔,這家店前幾年改過名字呢,現在叫『平行宇宙』才對。」
晴雪盯著招牌上的新店名半晌,才露出領悟般的一笑,拉著他走進裝潢如外太空般前衛感十足的店內。
在唐宇星嚴格把關下,晴雪認命放棄招牌的冰品,點好鬆餅跟熱奶茶,兩人便到二樓的客席入座。
「這裡裝潢得真像來到另一個宇宙了呢。」
甫坐定,晴雪充滿驚歎地看著極富巧思的宇宙風裝潢二樓梯兩旁的黑夜星空、牆上的太陽格紋、行星群的圓形輻射狀燈飾,還有任客人塗鴉的木板牆與黑板牆,這是一間風格年輕眺脫的店。
唐宇星知道晴雪喜歡這些新奇事物,只是笑看她開心的表情。
「學長,你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嗎?」
對於這個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題,唐宇星沒有接話,只是看著她一笑。
晴雪見他沒有回答的意思,便繼續道:「以前我覺得這個想法太玄了,但車禍之後,我開始相信也許它是存在的。」
店員送來鬆餅與奶茶,她啜飲一口甜熱的奶茶,又道:「不然就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我的有些記憶有兩個版本,也許我真的兩個版本的過去都經歷過呢。」
唐宇星看著晴雪在窗外灑入的冬陽下輕笑的臉,突然心頭一跳。
小雪看似遲鈍,在某些事上卻又極端敏銳,她早察覺他的刻意隱瞞,不是嗎?
他想為她的聰穎喝采,但他跟展翼的約定讓他不能這麼做;既然她已察覺,他也不想再說那些彆扭的謊言,只好選擇沉默。
晴雪切了一塊淋滿巧克力醬的鬆餅送入口,仔細咀嚼後嚥下,又再喝了一大口奶茶,才又開口。
「學長,如果我在平行宇宙裡,那個宇宙裡的你也是你嗎?」
唐宇星終於被她創意的問法給逗笑。
「這是哲學問題嗎?」
「也許。」
晴雪又叉了一塊鬆餅入口品嚐,雙眼燦亮期待著他的回答。
他想了想,才開口:「如果你的平行宇宙裡有我的存在,那也不會是在這個宇宙的我,因為這個我只能存在於這個宇宙。」他很奸詐地玩起了文字遊戲。
「這樣喔。」晴雪帶點失望地皺皺鼻子。
學長太精了,說不過他。
迅速吃完剩下的鬆餅跟奶茶,晴雪抬頭對他一笑。「學長,我吃飽了,我們去附近逛逛好不好?」
唐宇星任她拉著出了冰店,兩人漫步在店舖一間挨著一間的熱鬧騎樓下。
晴雪這邊瞧瞧衣服,那邊看看鞋子,像蜜蜂入花叢般尋尋覓覓忙得不亦樂乎,臉上有著掩不住的探索欲。
看到她重拾活力與笑顏,唐宇星忽然覺得自己的努力都值得了。
即使現在被她懷疑著也無所謂,她能恢復健康就夠了。
晴雪拉著唐宇星走向她發現的一攤手工飾品攤,停步仔細瀏覽各種飾品;唐宇星感到掌中的小手突然緊縮一下,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晴雪正伸出另一隻手拿起一個玫瑰金的鏈墜仔細端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