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進屋看這陣仗,一時腿軟,癱在了門口。
這副難登大雅之堂的畏怯樣令田緒眉頭一皺,斥道:「來者何人?」
「小的……」
磨鏡郎聲音抖著,一雙眼掃了堂上一眼,看到聶隱娘這才有了底氣,連忙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的到了她跟前,緊握著她的手,雙膝跪了下來,「娘子、娘子——我可找到你了!」
聶隱娘瞪大眼睛看著由遠而近,最後跪到她面前的男人,腦子一片空白——劉昌裔!
縱使他臉上、手上都塗得漆黑,她還是從他有神的雙眼認出他來。他真的在這裡,還口口聲聲叫她娘子?!她又是惱怒又是無奈,這個瘋子真不要命了!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他卻緊握著不放。
「娘子,你說,我做錯了什麼惹惱了你,只要你說,我改,一定改!」說著也不顧在大庭廣眾之下,竟然大哭了起來。
看劉昌裔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聶隱娘感到額際一抽一抽的痛,她想把他扶起來,但是他卻堅持跪著。
「若娘子不答應跟我走,我就一輩子不起來。」
一時之間,屋子裡除了劉昌裔的哭聲之外,沒有半點聲響,氣氛頓時凝重尷尬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田緒的聲音透著陰沉。
聶隱娘無言以對,不是不答,而是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是魏博的屬地,田緒一心要殺劉昌裔,他現在人就在跟前,若是被認出來,劉昌裔只有死路一條。
劉昌裔拿著衣袖一抹自己的鼻涕眼淚,跪在田緒的面前行了個大禮,整個人都快要趴在地上,「小的古苗,和娘親四處走唱,賣雜貨磨鏡為生,前些日子在街上遇上惡人欺侮,多虧娘子出手相救。只是可惜我娘親受了驚嚇一病不起,娘子心慈,給了小的不少銀子請大夫,娘親還是沒熬過,幾天後就一命歸西。死前娘親最掛心我的親事,便替我求了娘子,娘子點頭同意跟我成親,娘親這才心滿意足的閉上眼,可沒想到娘親的喪禮才過,娘子幫著小的葬了娘親後就不告而別,我找得她好苦。」
聶隱娘實在覺得劉昌裔有當說書人的本錢,這無中生有的本事之高,簡直無人能敵。
「小的只隱約聽娘子提過自己是魏城人士,」他急急忙忙從懷中掏出了個金鎖片,上頭有個清楚的聶字,「這是娘子當時給我留下的定情之物,我便拿著這個來到魏城,逢人便問可有識得姓聶的人家,我跑了好幾個地方都無果,直到聶將軍府,果然……」講著又激動的大哭了起來,「讓我找到了娘子。」
聶鋒立刻讓人上去拿劉昌裔手中的金鎖片。
劉昌裔哭花著一張臉,見人接近,立刻將金鎖片給緊緊的護著,「不能給!若給了之後,娘子不認這門親事怎麼成?」
看著他如此小家子氣、難登大雅之堂的樣子,聶峰有些氣惱。想要出聲斥責,偏偏田緒在一旁,輪不到他開口。
田緒凝視著聶隱娘,「此人說的可是真的?」
聶隱娘絲毫不懼的對上他試探的眼,知道若她否認,劉昌裔必死。
「是!」簡短的一個字,她認了這個磨鏡郎。
劉昌裔聞言,這才不跪了,從地上爬起來,激動的抱住了聶隱娘,又掉下了男兒淚。
被他抱進懷裡的聶隱娘心頭一軟,這個瘋子!
看著眼前抱在一起的兩人,田緒心頭五味雜陳,原氣惱聶隱娘竟沒對劉昌裔下手,打算斥責,但又想起她雖長得不算絕色,但也是清麗可人,又有一身功夫在身,若讓她進府伺候,也別有一番風情滋味,卻沒料到早已私訂終身,還挑了一個難登大雅之堂的夫君,現下眾目暌睽,他就算對這女人再有興趣也不好強搶他人婦。
「看來我與聶府的親事是不成了。」最終,田緒冷哼了一聲。
聶鋒連忙跪了下來,「郡王息怒。」
「罷了!是本王唐突了。」田緒站起身,看了哭得不能自已的男人一眼,「隱娘既已成親,本王也不好沒個表示,這些禮物就當本王給隱娘添妝,改日隱娘就帶著夫君來郡王府一趟,本王好好宴請小倆口。」
「謝郡王。」聶隱娘推了劉昌裔一把。
劉昌裔立刻雙膝跪地,額頭都磕在地板上,連抬起都不敢抬,只抖著聲音說:「謝郡王、謝郡王!」
田緒連瞧都不瞧一眼,頭也不回越過他。
田緒一走,聶鋒雖也不樂見聶隱娘嫁進郡王府,但又覺得面子掛不住的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女親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竟私訂終身,成何體統?」
「爹向來只視我為棋,望我光耀門楣,未曾有過真心關愛,今日有何臉面指責我私訂終身?」聶隱娘冷冷的反問。
聶鋒愕然的看著她。
聶隱娘的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伸出手,拉起了劉昌裔,頭也不回的將人帶走。
劉昌裔一路縮著脖子,畏縮的被聶隱娘大步拉著走,連抬頭看四周的勇氣都沒有,途中還踉蹌了幾步,能演到這種程度還真是成了精了。
一進到她的小院,聶隱娘才鬆開手,劉昌裔已經先伸了個懶腰,舒了長長一口氣,「這屈著身子做人的滋味挺累的。」
她沒好氣的看著他。「你這臉是怎麼回事?」
「陳公調了些粉讓我塗在臉上,」他得意的一撫自己的臉,「除非細看,不然旁人認不出我。更別提田緒沒見過我,更不可能知我是何許人。」
「縱使如此,也不是萬無一失,田緒身邊總有見過你的人,若被認出如何是好?」
「放心!不會有被認出的一日。」
這份自信實在不知從何而來,她瞪著他,就見他雙手背在身後,縱使一身破爛衣服,但臉上已恢復熟悉神采。
「這便是你的住所?!」他打量著四周,「小了些!但還算清靜,適合你。」
真虧他還能如此鎮定,「若你的身份被發現,隨時可能被殺。」她悶聲的說。
「要殺便殺。」他的口氣滿不在乎,「但記得若真有這一日到來,全是你的錯!」
「我的錯?!」她的語調不由自主的揚起,在他面前,她總是難以冷靜。
「我說過當我女人第一件事就是聽話。」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下她的臉,「我沒點頭讓你走,你卻跑了。不聽話的蠢婦,我自然得要來把你追回去。」
看著他,千言萬語,她最終只冒出一句,「你瘋了。」
「我本就瘋顛,」他一臉得意,「你不早知道的嗎?」
對著他,聶隱娘實在有種有理說不清的無力,「曲環身子不好,陳許情勢隨時有變,你就不怕你人不在,江山易主?」
「若真是如此也是命。」他的口氣雲淡風輕。
在他決定入魏博屬地找人的那一日,他便拋下了一切,他骨子裡終究是不服輸的烈馬,不信什麼身不由己,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一定要拿到手。
聶隱娘凝神看他,見他神態自若,不由得輕歎,「你真是糊塗,陳公難不成就由著你胡鬧?」
「你以為他擋得住我?」提到陳公,心頭的怒氣淡了,口氣卻有些不以為然,「他以為人生在世總有許多身不由己,但我不信,若連個女人都護不住,權勢要來也是個笑話。」
聶隱娘的心怦然一跳,她終究是一個普通的女子,聽到他真情流露的話也迷了心神。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放心。等田緒的宴會後,我們立刻離開,不會有事。」
她怔了一下,「你還想入郡王府?!」
他堅定的一把拉過她,將她抱在懷裡,感受一下久違的溫暖身子,「田緒邀娘子與我進郡王府一聚,若我們走了,他肯定氣惱,所以總得好好拜見再走。」
她不由得一惱,「劉昌——」差點失控直呼他的名字,她壓低自己的聲音,「別再胡鬧。立刻回陳州去。」
「蠢婦,縱然這是你聶府,但爺現在在這裡,這裡的主子就是爺,別對我指手畫腳。」
實在是有理說不清,聶隱娘惱怒的看著他,眼角餘光看到院門口有人不安的東張西望,她臉一沉,連忙把他推到自己的身後,一副母雞護著小雞的模樣,「進來。」
是看門的小廝,聽到聲音他連忙進來,現在眾人都在談論小姐和這個彷彿憑空冒出來的「姑爺」,想破腦子也想不通為什麼功夫了得的小姐竟然挑了個不起眼的磨鏡郎為夫。
「小姐,聶府大門的門柱上栓著的人正吵鬧不休,引人指指點點,敢問小姐要如何處置?」
門柱上栓著的人?聶隱娘正想開口詢問,劉昌裔搶先了一步,「我這一急,都忘了哥哥!我去把他帶進來。」
她從未聽聞劉昌裔有兄長,看著劉昌裔又恢復那個畏縮的樣子,跟在小廝的身後出去,聶隱娘只能狐疑的等著。
沒料到最後竟看到被繩子綁住雙手的蘇碩,他頭髮亂糟糟,一臉的鬍子,一路上還不停的胡言亂語,瘋瘋顛顛,說有多駭人就有多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