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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杜默雨

  「談他們的親爹。」

  「就跟他們說,他們親爹已經死了。」

  「『死了』是最容易的說法,可事實並非如此。」

  「只要我們不提那個人,他們就不會知道。」

  「不會知道嗎?」他維持平穩的語氣,「我也曾經以為,不說就沒事,可孩子長大了,自己會看,會聽,會想,也會知道我不是他們的親爹,與其瞞著他們,讓別人說三道四他們的親爹,何不由我們來說?」

  「有什麼好說的?那個江家……」講到她從不願提的江家,她就是打從心底抗拒著,仍是不願說下去。

  「我跟慶兒說過了。」

  「什麼?」她大驚失色,全身發顫。

  「去年為阿蕊遷葬時,慶兒主動問的,瑋兒也在旁邊聽。」

  「你……你,你怎麼說的?」她快坐不住了,只覺就要暈倒。

  「我跟他說,他的親爹為了照顧爺爺,一起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生活,暫時還不會回來。」

  「明明是流放,何必說得這麼好聽。」

  「是流放沒錯,難道你要我跟慶兒說,他的親爺爺貪贓枉法,被朝廷抄家沒產,流放邊關?小小年紀的孩子受得了嗎?」

  「那就不要告訴他們呀。」

  第9章(2)

  「不告訴他們,將來他們還是會知道,即使我千萬交代親族和家僕不要亂說話,又怎能保證哪一個不會多嘴說了出來?甚至是走在路上聽到宜城鄉親的閒言閒語,都會讓慶兒珣兒知道,原來他們出身於江家。」

  「到了那時再說?」

  「你得為慶兒和珣兒想,你也不希望他們驟然聽到流言,因而過度震驚而無法接受的心情吧。」

  「那到底該怎麼辦啊?」她心疼孩子,哭嚷了出來。

  「我希望在那之前,由我們親口告訴他們,他們的親爹是誰,又為什麼親爹和親娘分開了,然後現在親爹又在哪裡,做什麼事,讓他們循序漸進的瞭解身世,知道事實,進而坦然接受。」

  「那人一無可取,孩子聽了更不能接受。」

  「也許你不贊同……」他停頓下來,有了片刻的沉默,又道:「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壞。」

  「胡說。」她猛搖頭,成串淚水跟著搖落。

  淚珠灑落他手上,灼燙得令他心痛,但他仍硬起心腸說下去。

  「當年新君即位,當務之急就是革除朝中積弊,江家首當其衝,那時朝野每天都有親的傳言,說是江家四少爺來了京城,往來奔走幾個大富宅邸,送金錢,送寶物,希望能找人幫江老大人說話,但這是皇上親自下令查辦的大案,沒有人敢幫忙,岳父更是噤若寒蟬。他能做的,最多就是打點獄卒,照顧好他的父親和哥哥而已。」他娓娓道來,做個結論道:「就憑他這份營救父兄的心志,我才會說,他本性不壞。」

  「他這樣奔走,目的也是要維持他江家的繁榮盛大,繼續過他的好日子。」她輕易駁了回去。

  「那為何在罪刑定識後,他要陪他父親一同流放邊關?」

  為什麼?她也問過自己,但她刻意不去尋找答案。

  答案不言而明,就是一份孝心,一段父子之間切也切不斷的親情。

  即便老太爺再怎麼壞,怎麼貪,怎麼弄權,畢竟還是疼愛他的老父,過去她頂多見他向父親請安,總以為年少輕浮的他,是向供給他富貴生活的父親盡個「孝道」罷了,卻不知他還能做到陪同顛沛流離的地步。

  這是一個她所不曾瞭解的江照影。

  「流放的生活很苦。」薛齊繼續道:「那三年邊關書吏送來的案卷我都看過了。江老大人年老病弱,無法做粗重勞務,軍士催逼,他便自願擔下了粗活,白日做完徭役,他有時間便會出去幫老父找點草藥,或是撿柴賣了換些食物果腹,因為他不是罪犯,衛所並不供給他餐飯,而為了服侍父親起居,每夜每夜,他也陪伴父親被辟在大營裡。」

  琬玉每聽一句,心臟就緊絞一下,不願為他而流的淚水仍是流下了。

  那麼艱難困苦的生活,她完全無法想像安樂慣了的他怎能過得下去,還整整熬了三年。

  而他既隨了父親,就勢必得丟下妻兒——呵,他早就丟下她,寫了休書,即便他不去邊關,他還是率先切斷了他們的夫妻情分。

  然而,他父親過世了,他就回來了,即使這條歸鄉路走了五年,他畢竟是回來了。

  宜城還有什麼值得他回來的?屋子,沒了,錢財,沒了,名聲,沒了,還有的,只是他以為還在的妻子和兒子……

  雖然喜兒幫他說情,說他回來三個月仍不敢上盧府找她,但他的心情都能讓喜兒看出來,不正意謂著他就是想見她和孩子。

  她恍惚想著,也恍惚聽到薛齊說話的聲音。

  「因為我看過案卷,感受他秉性純孝,所以,這也是當初你說休書的事,我以為他是為你著想的緣故。」

  當然不是。每每想到休書,琬玉總是要怨,要氣,要恨,可今晚,那些說不出口的鬱悶化作了更深的悲愁,隨著淚水奔流湧出。

  「他是真的休了我……可是,他竟然忘了。我跟他說,謝謝你的休書,他那個表情啊,好像是被天打雷劈,驚呆了,還流淚了……呵,我不知道,他也會哭啊,哈哈……」

  她的淒苦諷笑轉為哭泣,等同間接承認她今天見過江照影了。

  薛齊輕歎一聲,摟緊了她顫動的身軀。他早就將她圈在懷裡了,只怕他如此狠心挖掘她的傷口,她會承受不住,隨時都會崩潰,他無論如何是不忍,也不捨呀。

  但今晚好不容易談到這個地步了,若她再縮回心底黑暗處,他沒把握還有機會再掘出江照影這道「陰影」。

  「如果,他想認兒女……」

  「他沒有資格認,我不讓他認。」琬玉態度轉為強硬。「我本來還不願意讓他知道有珣兒,是我不小心說溜嘴的。」

  「他離開時,不知道你懷了珣兒?」薛齊感慨又訝異,也恍然大悟。「難怪外頭總以為是我們成親後,你又生了珣兒和玨兒。」

  「我在盧家兩年足不出戶,也只有家人知道我生了珣兒。」她口氣還是很硬。「我寧可珣兒是你的親生女兒。」

  「慶兒和珣兒當然是我的親兒,可他們畢竟還是有個生身父親,而這個父親,也想見他們。」

  「那又如何?你何必幫他說話。」

  「我不是幫他說話,我只是以為經歷這幾年來的苦難,或許他已有了改變……你也希望孩子有一個品行端正的親生父親,好能不用設想一堆理由來跟他們隱瞞吧?」

  琬玉緊緊捏住了被子,也許,他說中她的心事了。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柔聲喚她。「你可知我既已為慶兒取名為琛,為何仍保留慶兒這個小名,而不改喊他為琛兒?」

  為什麼?不就是慶兒習慣這小名,就繼續如此喊他嗎?

  她望向黑暗裡那雙幽邃的眸子,那裡頭有著她所熟悉的沉靜明澈,彷彿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秉持一己之念,確信不疑。

  陡然之間,她驚悟了。

  慶兒,是江家所取的小名,而保留慶兒之名,為的就是讓江照影回來時,還能喊上他所認知的兒子名字。

  養了別人的孩子,還如此深思熟慮。她淚眼滂沱,心痛如絞,全是為了眼前總是為他人著想的丈夫。

  「你……」她開了口,卻是罵道:「你迂,你呆,你何必呢?何必為他想這麼多,何必呀。」

  「我本無意說出來,若他總是不回來,這事便算了。」他平靜地道:「但他還是回來了,而且是清清白白地回來,父子相認,是遲早的事。」

  「你為什麼老是要他們相認?你就不要慶兒,珣兒了嗎?」

  「我沒有不要他們。成親前,我就告訴你,你的兒女,就是我的兒女,如今兒女有事,難道我們不該一起商量嗎?我當然不是要他們馬上認生父,即使我認定江照影本性不壞,也沒把握他是否還像以前一樣的浮浪個性,若是如此,就算他強要慶兒認祖歸宗,我也斷然不會讓孩子去認這樣的父親,所以他這一回來,我們有很多很多的考慮,都得討論該如何應對,譬如說是觀察他一陣子呢,還是看他的意願,然後又該如何跟孩子說,可你卻自己悶頭見了他,又獨自生悶氣,一丁點兒事情也不肯跟我說,我不願見你這樣。」

  「就是怕說了,你要介意。」她已是聲淚俱下。「如果你是因為我『偷偷』讓他來薛府見孩子而生氣,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守婦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薛家……」

  「你無需道歉,你也沒有對不起誰……」他心裡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了出來,「可是,我的確介意。」

  他果真生氣她了?她心臟猛然一揪,震駭地抬起頭來,想要抽開手,卻仍讓他緊緊握牢著,在他手心裡劇烈顫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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