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誼彥沒有回答是或否,只是沉默。他緩緩地將車子駛進停車場,然後下車,一前一後的,璩佑貞就這麼讓他領著走到一個中庭旁。
「那裡。」
他停下腳步,伸手指著某一個方向。
順著他的指尖方向,璩佑貞很快就看到了關承學的身影。他坐在一張長椅上,身旁坐著一個年紀大約四十多的女人。
而那女人是坐在輪椅上。
璩佑貞知道,那是他們兩兄弟的母親。
「承學蹺課,通常都是來這裡。」身邊的關誼彥淡淡地說了一句,就像旁白一樣,平平淡淡的。
看著那女人眼神呆茫,嘴上卻掛著溫柔的微笑,璩佑貞有些呆楞。
「我媽的眼睛因為癌細胞擴散,瞎了三、四個月了。」
「癌細胞?」她轉頭,看著他。
「嗯,她已經是末期了。」他揚揚眉,一點也不像是在說自己的事。
「那……意思是說……」她看看關誼彥,又看了看那女人。
「應該是活不過半年、一年……」他苦笑聳肩,「我不知道,我只是個電機系的學生。」
「……承學知道嗎?」看著承學的雙唇一開一合,似乎在和母親聊著什麼,璩佑貞忽然眼眶泛紅。
「當然。他是十五歲,又不是五歲。」
璩佑貞不再說話,只是微楞地注視著那兩個一男一女、一小一大的人。
「我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賺錢,讓承學和思雪有得吃、有得穿、有學校念。我媽能給的,我給不起。」
「所以你才會從來都不阻止他蹺課來這裡?」她看著他,心裡泛起微微的酸痛感。
「如果你母親隨時都可能會死去,你是要花時間陪她,還是去修第九年的國民義務教育?」
她抿抿唇,收回目光,再次望向那對男女。
她不知道那個問他什麼都懶得回答、老是一副愛理不理的關承學,也會露出那樣的笑容。
她不知道那個動不動就斜視他人、對什麼事都只會反抗的關承學,也會緊握別人的手,掛著微笑輕聲聊天。
突然,她覺得自己好無知!
一心一意以為逼他來上學就是為他好,卻完全不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走吧。」
關誼彥的聲音將她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我下午還有課,上完課還得去上班,沒空陪你在這裡耗下去。」說完,他轉身往長廊的另一個方向走。
璩佑貞收起情緒,趕緊跟上他的腳步。
她的確是在「煩」他。
她終於懂了。
她老是拿「承學不去上課」的事來煩他,卻忘了他得上課、他得煮飯給思雪和承學吃、他得上班,還得寫論文。
「對不起。」她並肩走在他身旁,開口道了歉。
「什麼?」關誼彥一臉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你這麼忙,還一直來打擾你。」她是真的打從心底覺得愧疚。先前受了他無禮的氣,頓時已全都還忘了。
關誼彥沉默了一會兒,苦笑了一聲。
「既然知道了,就別再來煩我。」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話讓璩佑貞感到一些些的失落。或許是那想當好老師的心意,被人棄於地上毫不憐惜吧。
「當然,我還是會盡量幫助承學可以順利畢業。」她勉強露出一絲笑容。
「不用了,就讓他去吧。」他看著矮他將近一顆頭的璩佑貞,「頂多就是再念一年而已。」
他又注意到了她那飄逸的髮絲……
還有那雙微微泛紅,卻又故作堅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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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色賓士再次停回那棟公寓的大門前。
璩佑貞先下車。
「你確定不用送你回學校?」隨後下車的關誼彥按下防盜鎖,隨口一問。
「沒關係,反正很近,走一下就到了。」她微笑著,禮貌地回道。
「好吧,省得我麻煩。」
他聳聳肩,越過璩佑貞,逕自走進公寓大門裡,連一句簡單的再見也沒有說。不過,也罷,她早就習慣他這種我行我素的模式了。
「那,謝謝你今天願意——」
她拉高聲量想向他道謝。
可一句話還沒說完,關誼彥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樓梯口。
算了……
璩佑貞摸摸鼻子,自討沒趣地轉身,準備離去。
然而卻在轉身過去時,她發現了馬路另一端有個小小的身影。
「思雪?」她不自覺地叫出對方的名字。
不過對方顯然沒有聽見她,也沒有看見她。
因為她正垂著頭,忙著拭淚。
「思雪?……」
璩佑貞很快就注意到張思雪臉上的淚水,她快步走向前,在思雪面前蹲下身子,眼裡儘是疑惑與不捨。
「怎麼了?哪裡受傷了嗎?」
張思雪沒有回答她,只是忙著抽泣。
她甚至不願意停下腳步接受璩佑貞的關心,只繞過對方,筆直地走向公寓,然後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踩著階梯往上爬。
「思雪……」
璩佑貞不放心,跟在她後頭,陪她慢慢走上五樓。
聽著她細嫩的聲音嗚嗚咽咽地哭泣,璩佑貞的心臟像是被人緊緊揪住。那不是一般小孩子吵著要玩具的那種哭鬧,而是受了委屈之後不知該找誰吐訴,也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委屈,最後只能低著頭小小聲的掉淚。
到了五樓,張思雪從衣服裡掏出掛在頸上的鑰匙,就像平日一樣,開門,進門。
唯一不同的是,是由跟在後頭的璩佑貞替她關上了門。
「怎麼了?」
在客廳的關誼彥已經背著背包,一副準備要去學校的樣子。
他看見思雪開門進來,站在門前,雙眼哭得紅紅腫腫的;而她身後的璩佑貞,則是一臉的不知所措。
「我剛才要回去時,正好看到思雪哭著回來……我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肯告訴我。」璩佑貞抿著唇,好像深怕關誼彥以為思雪是她弄哭的。
「是嗎……」
關誼彥放下背包,走到張思雪面前蹲下,然後摸摸她的頭,輕聲問;
「又被欺負了?」
像是聽到了關鍵字,張思雪緊咬下唇,用力地點著頭,兩滴豆大的淚水又滑落。
「同學笑我,說我爸爸不要我。」說著說著,兩行淚又掉了下來。
關誼彥苦笑,伸手環抱住張思雪小小的身軀。
「你怎麼沒有告訴他們,是你不要爸爸,不是爸爸不要你?」說著,他親了親她頰邊的頭髮。
「爸爸為什麼不要我?」
張思雪並沒有被關誼彥轉移了注意力。
「……我不知道。」他抬起頭,凝視著小女孩,「我只知道媽媽不會不要你,我和承學兩個也不會不要你。」
張思雪沉默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然後點點頭。
「下次再有同學笑說爸爸不要你的話,你就說『是我不要我爸爸的』。好不好?」他伸手,摸著她的臉頰。
「嗯。」
雖然張思雪點頭,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滑落。
「都說好了,還哭什麼?」關誼彥笑了開來,似乎是想逗她一起笑。
璩佑貞在一旁,插不上嘴,也幫不上忙。
這是他們的家務事。
雖然她很想出一點力……
「你去上課吧,我留下來陪思雪。」她忽然脫口一句。
關誼彥抬頭,眼底有一絲微小的疑惑。不過,也只有那麼一絲絲。
「你才該去上課吧?」
「你剛才不是說,你下午還有課?」上完課還得上班。璩佑貞不能想像,思雪在這種情況下還得忍受空無一人的家。
「沒關係,我請假就好了。」關誼彥站了起來,替思雪將書包拿下。
「這樣好嗎?我真的可以留下來陪她,我可以當半個家教沒問題的。」她真心希望對方能接受她的好意。
「請個假而已,有什麼好不好的?」
他嗤笑一聲,總覺得她一直都在小題大做。
「可是……」璩佑貞支吾了一下。
「沒什麼好可是的,她是我妹妹,我是她哥哥。」說完,他脫下夾克,轉身走進房裡。璩佑貞已經學會了,這是他送客的一種方式。而那句送客的話,像是在宣告她永遠是他家裡的一個不速之客。
第四章
黃湘琪那雙驚訝萬分的眼神,就這麼直直地盯著璩佑貞。
「你確定他不是隨便唬你的?」
回神,推著購物車,兩個人並肩走在超市裡的罐頭區。
「我怎麼確定?總不能叫我去店裡『消費』吧?」璩佑貞白了她一眼,「現在我也只能相信他說的是事實了。」
「這太勁爆了……」黃湘琪搖著頭,似笑非笑的。「你才教了兩年書,就讓你遇到當『牛郎』的家長……」
「一開始我說要去他上班的地方找他談學生的事時,他還說什麼他的鐘點費很貴,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工作竟然是那種……」
聽她訴說著,黃湘琪忍不住大笑了幾聲。
「有那麼好笑嗎?」
「不……不能說是好笑,」她急急解釋,「應該說是太扯了,扯到像是電視裡才會有的情節。」
「我本來也是這麼認為,可後來想想。牛郎也是人,牛郎也有父母,牛郎也會有兄弟姊妹,我只是剛好教到牛郎的弟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