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影有兩人,他就站在身後,她卻渾然下覺。她的心事全寫在臉上了,對失憶、對無法看見人而無意中忽略了很多人的心情,自責不已。
……真傻。
他從抽屜裡拿出吹風機。
「今天又這麼晚?做了哪些檢查?」他拉著她坐下。
她嚇了一跳,臉上很快擠出笑容來。
「老公,你醒了啊。」她轉過身來,兩手順著他拉她的手勢摸索著他的位置,攀上他手臂。
「先把頭髮弄乾。轉過去。」
她聽到吹風機的聲音,回身坐在妝台前,望著鏡中影……頭髮隨著熱風的方向飄起,耳邊有吹風機運轉的噪音,鏡子裡卻只有她一人。
她的眼睛濕潤的瞪大,彷彿強撐著某種情緒不讓宣洩出來。他無聲地看在眼裡眉間折起深紋。
「……梅兒,你愛我嗎?」
「你說過我很愛你啊。」
「現在呢?」
「現在?」她一愣,眼裡茫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愛嗎?
第五章
過去她也許很愛他,但「過去」她都忘了。
和他之間所有屬於「愛情」的記憶,都是經過他口述建立起來的。
現在,她愛他嗎?
她不知道……
她想了好幾天,想不出答案。
「老公,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這問題還重要嗎?」
在她眼裡,這座島處處開滿花,綠意盎然,她喜歡和他在夜晚微涼裡出來散步。
她看不見人,無論定到哪兒,他總是握牢她的手,不讓任何人碰著她。而她,很喜歡這種感覺,她想這才是最重要的。
「……你覺得不重要?」
她聽著他迷人低沉的嗓音,不知道他現在會是什麼表情,但他是一個很溫柔曲人,她想像過他看著她時,嘴角彎著迷人笑月,眼神如春風拂面,神情俊朗柔和。
她點頭,很老實的說出她反覆思索後的想法。
「我知道我們是相愛結婚,你為我犧牲了音樂生命,我過去很愛你,我們是一對恩愛夫妻,所以我不知道我現在愛不愛你……會有什麼差嗎?」反正看不見他,她低頭數著步道兩旁的燈飾。
白無辰望著她,扯起眉頭。如果他們真是一對夫妻,他們之間真的擁有回憶……那確實不會有太大差別。
所以說,他是作繭自縛了嗎?
「梅兒,你先別管我說過那些話。如果我們不是夫妻,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你愛我嗎?」他停住,拉住她。
她即使站定,也不知道該把視線擺在哪兒,在她的眼裡,就是一座島,島上的景物盡收眼底,一座看起來「很安靜」的島。
「但是,你是我老公啊。如果我們不是夫妻,就不可能住在一起……老公,如果我們不是夫妻就好了,你不用背負我這個麻煩,甚至……我連一個妻子應盡的義務都……老公,不如你跟我離婚吧?」她黑靈的眼瞳瞬間亮了起來,突然茅塞頓開似的,好長一段日子以來堆積在心內的烏雲將能夠因此一掃而空。
步道旁的林子裡有人假寐乘涼,有人喝茶,有人聊天,這會兒該醒的醒了,喝茶的差點噴出來,聊天的豎起耳朵閉了嘴,掛在樹上那盞燈早熄了,幾雙眼睛全好奇往這兒看來。
瞧夫人,話一說完,一瞬間豁然開朗,表情清爽無比,都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老爺已經變臉了,整個臉上罩滿陰霾,像悶了一肚子火,更像吞了一整顆榴槤,那表情當真其臭無比。
「老公……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她的手差點被鬆開,她趕緊握住,伸手摸索他。每當此時,心總是微微抽痛,她想看見他,看不真切也無妨,有個模糊的影像也好,但什麼也看不到,她明明觸摸得到他的人,他的體溫,為什麼無法看見他?
她可以看不見所有的人,只好想看見他……
「老公,你生氣了嗎?」
「沒。」
沒才怪,都七竅生煙了,就只有夫人相信他,還放心地笑了。咦!茶杯還拿在手上,一口茶都涼了。先喝掉。
「我只是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如果我一輩子就這樣了……那很委屈你。」
委屈?是哪裡委屈了,看不見的是夫人,又不是老爺,該感到困擾痛苦的應該是「生病」的人,像他們看夫人就是好好一個賞心悅目的美人兒,一點也不委屈啊。尤其這種時候還有個好處,只要老爺不在身邊,反正夫人看不見,更可以看個過癮哩。
「跟我離婚,你會比較快樂嗎?」
看吧、看吧,這就是好處,都氣得七竅生煙了,還可以拿那種溫柔的聲音來騙出夫人的心事。
夫人可別點頭啊,別上當啊,老爺沒那麼寬宏大量,當真會跟你離婚的。
「我……也許。」會嗎?但心泛起莫名的疼,是怎麼回事?
完了、完了,這下不只是七竅生煙,整個人都冒火了!得快去滅火啊……是說,天這麼熱,靠近火源危險哩……靜觀其變。
「梅兒,如果離婚你有什麼打算?你……出了這座島,有辦法生活嗎?」
好、好令人頭皮發麻啊,看看那臉色!聲音……卻出奇的溫柔、充滿憐惜和體諒,看得好麻啊!夫人,謹言慎行啊!
「我不想離開這座島啊。我可以搬去跟貝媽和菲莉住,然後幫你工作。老公,你一定肯僱用我的吧?」島上工作的人都知道她「有病」,會自動閃開她。出了這座島……她知道她沒辦法生活,可能會被關進瘋人院。
情願當傭人,不願當夫人,這種話……很傷人耶,夫人。唉,不忍看,那張俊美的臉龐都扭曲了!
「不過,島上已經不缺人手了……甚至,我還打算裁掉一些啃瓜子、喝涼水的人員哩。」他揚起嘴角,目光落在黑暗的林子裡。
鳳梅破聽到窸窸窣窣的雜音從林子裡傳出來,訝異地望了一下……不過她也看不見人,看也是白看。
「那……我問問克裡斯,他醫院缺不缺人好了。」
「白鳳醫院啊,人員也過剩了。」
「老公,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醫院的老闆啊。」
「老公……你在生氣,對不對?」
「沒。」
「……那你為什麼甩開我的手?」
「都要離婚了,還牽什麼手。」前提是,他們有結婚才離得成!
「你果然生氣了。」她重重歎了一口氣。這是為他好啊,不想委屈了他……
回答她的是一陣死寂的聲音。微風輕拂,路燈只照她一人,她連他的影子都看不見。
「老公,跟我離婚,你再娶一個健康的妻子,才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免得、免得……明明是我的錯,你還要被人取笑是……那方面有毛病……」她輕語,漲紅了臉。
沉默。
良久的沉默。
無語。
直到她熱燙的臉兒都涼了下來,還聽不到他的聲音……
「老公?」
誰去告訴夫人,老爺已經被她氣走了啊?
這種時候去好嗎?原來老爺那方面有毛病啊?
不、不,夫人說是她的錯……是夫人的問題吧?
這麼說,原來他們只是「住在同一間房」而已啊?
這老爺還真能忍……
可憐哦。
喂,你們說話太大聲了,夫人都聽到了。
咦……對啊,夫人看不到,不過聽得到說……常被她當透明人,我也搞糊塗了。
「夫人,走慢點啊,你腳不能跑,會跌倒的——哎啊啊,才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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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上,最快的不過流言。
短短幾天,老爺性無能,夫人性冷感,兩人正在鬧離婚,夫人不當夫人要當傭人,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了。
島上,最多的是熱心助人。
沒有多久,三叔公的偏方、林家祖傳的秘方、愛頓家包生男的藥水,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全被收集起來堆進了主人房裡。
「所以說……是他們誤會了。」她望著床的另一邊,枕頭中間下陷那一塊。
他已經氣得不想理她了嗎?說得也是,再怎麼溫柔好脾氣的男人也不能忍受如此誣蔑。
「老公……對不起。」
白無辰始終盯著她看。她穿著白色棉質背心,寬鬆短褲,握著兩手跪坐在床上,一臉做錯事的表情。
他的確生氣,但不是為了外面傳得滿天飛的誹言.他是氣,即使她沒有失憶,他認識她也並沒有比他多一天,他再怎麼心有不甘也無法否認對她早有了一份憐惜和渴望的心情。
面對她的笑容,他想要擁有她。
牽上她的手,他也開始覺得和她攜手一生的想法很甜美。
然而她對他的感情呢?她竟可以用如釋重負的口吻問他離婚!
「老公,你出點聲音好不好?我老覺得我在對空氣說話……你在的吧?」她忍不住伸手碰他,確認他真的還在。枕頭中間那塊不是自然的下陷,確實是他枕著的。
她的手摸上他的臉,手指冰冷,一觸著他溫軟的臉龐,就忙抽回手。
他看見她臉上染暈。
他始終不言不語。
她還是跪坐在身邊,不久,神情生出困惑,變得喃喃自語:「該不會……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