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防萬防,他仍讓自己受影響太過,但他不後悔,就算真要粉身碎骨了,最後這刻,他心底無憾無憂。
極力伸手,他想抓住前方的小小身影,但她閉眼,面目安詳。她連死都不怕了是嗎?那他有何懼?
「喂,這是我的床。」這句話,曾經她每天都對他說,他依舊皮皮的,天天與她同床共枕。
很怪,他明明討厭身體染上別人的氣味,討厭臥榻處多一個人,所以從不在任何夫人房裡過夜,可他戀上她的體溫。
「你可以去問總管,這張床是誰付的帳。」
那時他總愛閉上眼,雙手枕在腦後,想像她的表情,肯定是吹劉海瞪眼睛,不滿到想對他耍賴。
暗暗地,他竊笑在心。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她故意背過他,吟上這麼兩句。
「你確定是恨?」
他眼底閃過惡意,翻身飛掠,翻到她面前。
「當然是恨,不然是什麼?」她推開抖然湊近的男人。
「應該是……王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袁枕寒。」他拿她無心翻開的閨怨嘲笑她。
「不對,是澆花溪上見卿卿,眼波明,黛眉輕……好事問他來得嗎?和笑道,莫多情」
她說他自作多情?不對、不對,分明是男有情、女有意。
「錯了,是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
「口亨,我為你。瞧悴,想太多。」她努努嘴,這回,沒再背過身去。
結果她果然憔悴了,為他瞧不見明鏡心,看不清雙飛雕鵲意,情願墜身谷底,埋去一身傲骨。
撲通!水花濺得半天高,兩個人掉進水裡,驚得湖底銀魚四處奔竄。
不多久,上宮天羽冒出水面,他痛苦的咳了幾聲,四下張望,尋不到目標,縱身,再度下沉,幾個水波打起,湖面再度恢復平靜。
山壁阻絕了呼嘯而過的疾風,谷底反而比上面更溫暖,谷底有一個很大的水譚,潭深不見底。
潭裡有許多肥碩的銀魚游來游去,潭邊長滿備種野拿花,幾株順著崖壁上攀的籐蔓,掛著顏色漂亮的果實。
當水面再度出現波紋後,一對男女從水底冒出來,只見上官天羽右手臂勾住項暖兒,左臂奮力滑動,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游到岸邊。
「暖兒、暖兒——」他拍拍她的臉,沒有反應。「定下心來,不慌!」他告誡自己。
伸手,探探她的脈息,探得他的臉上一陣慘白,手指頭不受控地抖著。
她失去武功,而宋民君那一掌,打碎了她的五臟六腑。
她要死了,她馬上就要死了,失去的恐慌揪緊他的心。
蠢,他幹麼去管什麼七公主,就算救回她,也救不回暖兒了啊!笨吶,他應該拉回的是暖兒而不是金枝王葉,他想一生一世的人只有她!項暖兒!
他永遠陰錯陽差,一回一回錯過她。
說不慌,還是慌了,他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嘶啞吶喊,「項暖兒,你給我醒過來!我不准你死,聽見沒,我不准你死——」
項暖兒聽見了,但回應不來,魂魄悠悠蕩蕩在三界外。
他慌忙運氣,把氣緩緩從她背部穴道傳入,氣至,她臉色紅潤,眼皮微顫,但他一鬆手,又恢復灰白慘淡。
再運氣,這回,上官天羽不敢鬆手了,他讓她趴在自己身上,不斷把氣送進她的身體。
「你如果敢死,我就讓香荷陪葬!聽見沒,我不會讓你的娘、姨娘、姊姊妹妹好過,你如果敢死,我一定要找你麻煩,你在乎的人、在乎的事,我都要挑釁到底……」
他切切絮絮念不停,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重複又重複。
又來了!項暖兒聽見了,聽見他總是虛張聲勢。這頭恐嚇要她們母女同墳,那頭卻拿了銀子幫忙擴張門面,這頭說是殺人不眨眼,那頭啊,千千萬萬百姓為他立長生牌位。
「你醒來吧,我不當宰相,不娶公主了,只要你醒來,我們去當閒雲野鶴,找一處風光明媚、人心淳樸的地方,安安穩穩過日子。」
是嗎?那好那好,她想醒,她想吃吃他烤的魚,想要和他養小鴨小雞,過過恬適安穩,沒有殺戮、沒有爭奪的日子。
可惜啊,她真的、真的力不從心。
就這樣,上官天羽不停的自說自話,從白天說到黑夜,從星子璀璨說到朝日初起,又是恐嚇又哄騙,卻怎麼也騙不開她緊閉的眼睛。
他亂了,不哭的他,怔怔地淌下晶瑩淚水。
一彎流水、幾枝翠竹,籬芭裡,雞鴨低頭覓食,綠綠的菜苗冒出土,木捅裡還擱著水瓢,水面照映晴日。
小小的茅拿屋裡,一房一廳,房裡的被子枕頭迭得整整齊齊,櫃子一塵不染,倒是書桌上擺滿了書冊,看起來有些凌亂。
廳裡的木桌上擺了兩副空碗筷,後頭的灶子上頭,鍋熱著。
一塊鮮紅的豬肉躺在砧板上,女子掂了掂方寸才下刀,一聲驚呼,手上的刀就讓人奪去。
「不是說過,廚房的事我來就好?」男子拉起她的手,前後翻過,細細審視。
很好,沒事。
她是每次拿刀都要見血的,他就搞不懂,魚啊肉的明明一動不動躺在她前頭,她還是有本事把自己割出傷口,真不曉得這種人怎能學人家去混殺手。
「我總得試試啊,老讓你下廚,村子裡的人要說話的。」女子偏了頭,紅紅的臉頰掛上嫣紅。
「說什麼,疼老婆犯王法嗎?哪一條,念出來聽聽。」開玩笑,當朝律法哪一條不是他訂的?
「他們說我成天無所事事,讓丈夫服侍。」
「他們在嫉妒。」說著,他把她抱進屋,擺在床上,順手替她捏腳。
「他們說男人志在四方,不應該讓柴米油鹽醬醋茶磨了心。」
可不,他身上還有烤魚的昧兒呢,今天中午肯定是吃烤魚大餐了,就不知道會不會又出現一個武功高強、不會做菜的溺水老人,再傳他一身武藝。
他大笑,「他們嫌我沒出息?」他出息的時候,可沒現在順心。
「他們說……」
「他們說女子應以男人為天。」他接下她的話。
皺皺鼻子,這話,她是不聽的。
她抓起他的手,他轉個身擁她入懷,圈住她小小的腰,吻上她香香的脖子,他愛她,一天比一天更愛。
「今天說過我愛你了嗎?」他靠在她身上,輕聲問。
「還沒有。」他說了啊,說過七次,可她還沒聽夠,就當沒說。
「好,我說,我愛你。」
是報應吧,以前他打死不說的話,現在被逼得天天講,講一次不夠,講五次,五次滿足不了女人心,他就講十次,但這個報應不算壞,起碼透過大量練習,「我愛你」三個字,他已說得順心順意。
「天羽,」她吸氣,反手圈住他的脖子,臉貼在他的臉上。「你為什麼要跳下來?」
笑凝在嘴邊,他整個人僵住。
那幕,他是怎麼也不肯回想的,她知道,所以也拚命忍著不問,拖到今天,也算有耐心了。
那天,她往後仰、墜入崖,臉上的絕望哀感緊緊扣住他的心,說不出口的痛,就像心被鋒利的刀子層層翻攪。
那是萬丈深淵啊!跌下去哪有命,他損失不起一個項暖兒,即使女人只是貪歡工具、偶爾的暖床物品,但他損失不起她——這個他拚了命否認很重要卻不能不承認她很重要的女人。
是直覺、是下意識,他縱身跟著往下跳,但那一跳,他跳出了自己的真心意。原來呵,他愛她,比自己知道的更多,他愛她,愛到見不著她,活著也無意義,驀地,他懂了,爹爹投水那刻,心裡想的不是對娘的恨,而是他知道,沒了娘,再長的生命不過是苟延殘喘。
在暖兒準備受死時,他把她撈進懷裡,她睜眼,眼底滿滿的話異填飽了他的心。是,他愛她,愛到就算失去生命,也甘之如怡。
項暖兒在他懷裡只有短短幾秒,他們都沒和對方說話,但他的舉動讓她深深理解,他愛她。
多好,她總算知道他愛她,不必費盡口舌解釋,她知道他愛她,比公主、權位、性命,更愛。
於是,她笑了,在最後一分知覺間。
第10章(2)
他們的運氣很好,崖底是深不見底的水譚,落水那刻,他用全身護她周全,駭人的衝擊力,把他的皮膚撞裂,他頭痛得幾乎昏迷,但意志力逼他撐著,他不死,只要他不死,一暖兒就不會死。
於是他活了,活著把暖兒帶到岸邊,然後不斷為她輸進內力,直到她淺淺的又開始呼吸。
可他曉得這樣還不夠,虛弱的暖兒需要食物,所以他忍著痛下水抓魚,料理食物,最後,暖兒是被烤魚的香氣擾醒的,他從不知道她的食慾這麼好,一口氣吃掉三條大魚,幸好潭裡的銀魚很多,多到怎麼吃都吃不完。
就這樣,他們在崖底生活了四十幾天。
他們吃銀魚、吃野果,他為她運氣療傷,她為他揚聲歌唱,他們不知道還剩下幾個明天,於是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