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兒,你是我的……暖兒……」程氏躊躇走來,抱住女兒,淚水滴滴答答落個不停。「我可憐的暖兒,這些年你受苦了。」
誰不苦?從抄家那日起,人人苦。
「你還好嗎?有沒有吃太多苦頭?」程氏急問。
「我還好。」她紅看眼回答。
「都長這麼大了……大到我快不認得。哎呀,我件在這裡做什麼!進來、快進來!相爺請進,暖兒,進來認認幾位長輩。」程氏快樂得語無倫次。
拉女兒進屋,她一邊走、一邊盼咐丫頭去請幾位姨娘過來,而上官天羽安步當車,緩緩跟在她們後頭。
屋子不算簡陋,方桌、太師椅、廚櫃一應俱全,兩個粗瓷上插滿鮮花,牆上掛著一幅仿造的海棠春睡圖。
程氏為他們倒茶,項暖見卻掛在上官天羽身邊,拉住他的手,片刻不放。
「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這句話憋得程氏心緊,終於讓她見著女兒、出了口。
「還好,娘呢?」
「我很好,當年皇帝下詔,赦免一大群罪臣家眷,我們選擇回到京城,開間小染坊,這幾年生意益發好了,存些錢準備擴大店面,對,你好幾個姊姊都出閣了,有空,娘領你上門去探探好不?」
「姊姊?她們都回來了?」她吃驚的看了一眼上官天羽。
「你父親罪有應得,但家人無辜,可當年皇帝剛掌權,所有律例宗法都是上一代傳下來的,他雖不滿株連九族這種酩法,卻也無可奈何,前年我們和一票老臣槓上,雖然人少力孤,但到了最後我們還是取得贏面,才大力修改律法。」上官天羽解釋。
「新律法讓我的姨娘、姊姊們通通回來?」她怔怔的問。
「沒有通通回來,你八姨娘、十三姨娘和幾位姨娘再嫁了,幾個姊姊妹妹在關外定居,只有我和六姨娘、九姨娘領著你幾位姊姊回來,多虧相爺幫忙,我們靠著自己的力量工作、養活自己,日子雖不寬裕,卻過得平安順心。」程氏接話。
「我以為,你最近才找到我娘?」項暖兒問上宮天羽。
「我是啊。」
「可娘說……」
程氏直接解釋,「相爺幫助所有回京的犯婦,他張貼告示說,發配充軍的人,如有意經營生意,都可以上相爺府借銀子,我們的染坊就是這樣開始的。」
又是一樁好人事跡,他這個人,想當菩薩不成?
「娘,我有話問您。」
「好啊,你說。」
項暖兒看了上官天羽一眼,他立即識趣地起身。「我到後面逛逛,待會兒再回來。」
待他一離開,便抓住母親的手急問:「是真的嗎?爹爹是貪官,全史刮民脂民膏,弄得天怒人怨?他強搶民女,百姓敢怒不敢言?」
「全是真的。我本來有了親事,但被你爹看上,他丟下銀子當聘禮,隔天一頂大紅花轎就硬把我抬進府裡,我沒哭沒鬧,知道那是命,只願不牽連到阿爹和親娘。」程氏臉色黯下,點了點頭。
「我不是第一個這樣進府的,也不是最後一個,所以我從不理會你爹爹在外面的作為,有了你之後,我便專心養孩子,什麼事兒都不看不聽,但府裡多少會傳出些閒話,我聽看聽看,知道早晚要出事,只是沒想到會報應得這麼快。」
項暖兒像是被雷劈中,儘管已經證實爹爹的罪,但她仍怔怔試圖辯白,「娘,爹爹待我們極好——」
「關起門來,他是個好丈夫、好爹爹,但他不是個好官,百姓對他深惡痛絕,恨不得剝他的皮、啃他的骨,人人都說當今皇上聖明,替百姓除害。暖兒,這話我不想說,但不能不承認,你爹爹是個大害蟲。」
「可是——」
「我知道你記掛著你大娘的托付,但是暖兒,你有沒有想過,大娘恨,是因為她的兒子、哥哥、丈夫都在那道聖旨中獲罪,而他們……通通是罪孽深重的人啊,難不成要好人遭惡報、惡人長命嗎?別恨相爺,你爹的下場是他應得的,若真要說報仇,還不知道多少人要找上咱們家報呢。」
娘說的,就像是和大伙套好招似地,如出一轍,百姓說的、香荷說的,每個人嘴裡的皇帝和上官天羽都是好人,獨獨她的爹爹壞,壞進骨子裡。
所以她是錯的、報仇很蠢?
母親的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了她多年來的自以為是。
第6章(1)
「怎不說話。氣我不讓你留在那裡?」上官天羽問。
出染坊後,她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項暖兒迎上他的眼,一些促狹、幾分戲謔,他在百姓面前的端重沉穩不見,只剩下自得輕鬆。
他有幾張臉、幾副心性?她之於他,又是什麼?玩具寵物?
原本她認定他是壞人、自己是受害者,現下立場相易,拭君屠相的自己成了壞蛋,他反而搖身一變,變成救命菩薩。
這仇,萬萬不能報了。
「刺客有權利選擇自由嗎?」她淡問。
「真感動,你終於有自知之明。」他的手負在身後,搶快幾步,走在她身前。
他在測試什麼?測測背後的她,會不會趁機逃走?
不,不逃,她乏了,回到主人身邊,又是一場接著一場永無止境的殺戮,當報仇失去意義,她何必再當殺人工具?
悶悶地,她說:「我是壞人。」
聽見她的聲音,上官天羽腳步停頓。
她趕上他,又說一次,「我是壞人。」
他握住她的手,鄭重搖頭。「你不是。」
她不知道為什麼挑他來說這個,是因為他說了他的家庭,基於公平起見,她必須回饋?
不知,她就是想對他實話實說。
「我是,我親手載了十七個人,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全然不知。」
他殺人,因為對方有罪,她殺人,只為了活久一點,立場不同、心態不同,她憑什麼把報仇說得振振有詞。
「死在我手下的人更多。」
那年肅貪,項慶文是第一個,卻不是最後一個。
「你殺人,是為了救更多的人,我殺人,是為了救自己。」救自己?上官天羽眸光一閃,悚地心驚。
反手,他抓住她的手腕,搭上脈搏,她的脈象不尋常。「在執行命令之前,宋民君給你們服毒?」
「奇怪嗎?不奇怪啊,他必須提防我們有異心。」她很平靜的點頭。若非這些毒物,誰肯心甘情願當工具?
她始終覺得公平,主人教她武藝,她為他殺人,因為她必須夠強、夠狠,才能面對上官天羽和高高在上的皇帝。
「你中什麼毒?」
上官天羽眼底閃過銳利,好看的眉形猙獰,額間的青筋暴露。該死的宋民君,沒將他抓起來千刀萬剮,難消他心頭恨!
她沒回答,反而問:「主人和皇帝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
「什麼主人叫他不是你的主人,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他粗魯地抓住她的肩膀,恨恨低斥。
他幹麼那麼生氣?中毒的是她,她反應都不如他那麼大。
「說!他給你下了什麼毒?」
上官天羽加了力道,項暖兒頸窩間一陣劇痛,她皺眉,反握住他的手。
他發覺了,慌得鬆開手。他在搞什麼?
她平和道:「摧心丹,放心,不會那麼快發作。」
重要的是,這種毒,毒發立即身亡,不會教中毒者承受太多痛苦,對他們而言,這是最輕鬆的毒物,或許主人認定刺殺皇帝太困難,所以懲罰也給得輕了。
是摧心丹?
上官天羽這才鬆口氣。幸好,不是難解的毒,頂多藥引難求,許多藥材不是尋常藥鋪易得的。
不過,身在朝廷,皇宮內沒什麼難得的藥。
「我明天下朝後,就去找王御醫配藥,不會讓你毒發。」
「你懂毒?」
是啊,她想起那日,他不過聞了聞銀耳羹就知道她下了歸魂散,說不得,他還是使毒專家。
「我是鐵木老人的關門徒弟。」
鐵木老人?鐵木老人擅毒與醫術,他沒有武功,但武林人士哪個不拿崇?
不單因為冒犯了他,會死得不明不白,更因為,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需要他的醫術來幫忙。
「你也懂醫?」項暖兒追問。
「醫術差一點,我的師姊學得比我好。」
「你有什麼是不懂的?」
他輕笑,嘴裡不說,但眉梢的得意替他作了答。「摧心丹的解藥最難得的藥材是預銅草和甘天露兩昧,皇宮裡有。」
「當宰相真好,什麼東西都能拿得到手,我得慎重考慮,要不要弄個狀元來當當。」她覷他。
「我保證,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除了能力,運氣也很重要,史上,有幾個人能十八歲拜相?
她不服氣。「你都能做到,為什麼我不行?」
「我佩服你的篤定自信,了尚若你要去參加科考,我收你當門生,向皇上極力推薦。」
她沒好氣的冷哼,「謝啦。」
「不客氣。」他的嘴角上揚。
在他身邊走著,項暖兒先是嘟嘴低頭,最後也笑。
「項暖兒。」他拉上她的手,不多久,十指交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