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也不是不清楚,倘若自己的身體健康,堇韻會選擇先出國拿到商學院碩士學位後再進公司……他這副身子啊,怎麼就不能再為子女們多撐一段時間?
「不辛苦。」
「我的遺囑在律師那裡,你先留在景麗好好歷練,等過幾年累積足夠的創業能力了,再利用我給你的資金,去開發你一心想做的軟件公司。」
「爸!」亦驊不曉得父親居然知道他的想法,感動湧上心頭。
「我知道你不喜歡飯店業,你有自己的目標理想很好,不過你還太年輕,先磨磨再說,好不好?」他握緊兒子的手問道。
「好。」
「待在景麗時多幫幫你大哥,多拓展一些人脈,這對你未來創業有幫助。」
「我知道。」
第1章(2)
「最近,我老想起過去的事,想你媽媽、想你們剛來家裡的模樣,想你們三個小保母齊心合力把亮亮帶大……」
「那個時候,我為你們媽媽的死感到萬念俱灰,什麼事都顧不上,直到有天晚上,我聽見亮亮的哭聲,跑到她房間,看見你在幫她換尿片,抱著她一面哄、一面搖……當時你才多大?五、六歲吧。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抱著亮亮,臉都漲紅了……看見那幕,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失職。」
「那晚我告訴自己,不能再沉淪了,因為我有四個孩子,他們等著我振作、等我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庭。」
「我記得,那次爸抱著亮亮問我,『亮亮是不是很像你們的媽媽?』」
「對,我還以為自己酒喝太多了,醉眼迷濛。」
「亮亮真的長得很像媽媽。」
「我知道,只是她被我給寵壞了,沒有媽媽的溫柔。」
亦驊失笑。「不是爸爸的問題,是我們合力把她寵壞的。」
沐劍清定眼看了看二兒子,遲疑半晌後,開口問:「亦驊,有件事,我很難開口,但……」
「爸,你說吧,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為爸做到。」為了敬愛的父親,再難的事他都會盡全力。
「你知道……亮亮愛你嗎?」
亦驊抿緊雙唇,垂下眉眼。
「你果然知道。可你喜歡的是堇韻,對吧?」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怎麼辦?都是我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該怎麼處理?」爸爸苦惱的自問。
「亮亮還小,她會長大的。」
「也許……」沐劍清只能苦笑,他沒有二兒子這麼樂觀,他明白亮亮有多任性固執。「……你能為了爸爸,試著愛上亮亮嗎?」知道說這種話很卑鄙,可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再沒有力氣為女兒披荊斬棘,只期望她能得到幸福。
亦驊抱歉地搖頭。什麼都可以商量,唯獨愛情無法討價還價。「爸,亮亮才十八歲,她弄不懂什麼是愛情,她只是把我當成媽媽,想佔有依賴。」
「換句話說,你已經很清楚自己真心喜愛的人是堇韻?」
亦驊還是沒應聲,但沐劍清已看得出他的堅定。「即使是為了報恩,你也無法改變心意?」
他望向父親,目光篤定,默然不語,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
「如果不愛,結婚就好呢?」
他依然沒響應。
許久後,沐劍清歎息。「我明白了。雖然你待人溫柔,骨子裡卻比誰都硬氣,你不想的,誰也沒辦法勉強你…:既然如此,爸爸想求你一件事?」
他點頭。
「你可不可以等亮亮甘心放手了,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這次,他連猶豫都沒有。
「亦驊,謝謝你。也抱歉……是爸爸對不起你。」
他搖頭。「爸沒有對不起我。」
「不,爸對不起你。我能請你在教亮亮認識愛情的過程裡,別讓她吃太多苦頭嗎?」
明白這是身為父親的卑微要求,他無法不應允。「我知道了。」
沐劍清鬆了口氣,點頭。「去吧,去幫我叫堇韻進來。」
亦驊凝起眉目站起身,出門前,他再看父親一眼,發現父親的眼光裡有深沉的疲憊,也有對他滿滿的希冀。
那是他們父子最後一次對視。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亮亮把自己打扮成純潔的天使,送父親走最後一段路。
靈堂上,照片裡的爸爸在笑,沒有半分病容,似乎像在對她說——乖亮亮,要記住哦,不管怎樣,都不要讓臉上的笑容失蹤。
所以她笑了,笑得嬌妍美麗。
但她的笑引來一陣抽氣聲,低低的耳語從四面八方傳來——
「這孩子被寵壞了。爸爸死了,竟連半滴眼淚都沒掉,還笑得出來?哼!親生的還不如領養的。」
「她是個任性驕縱的孩子,你沒看過她在辦公室跟董事長耍賴的樣子,要我是她父親,早就一巴掌甩過去。」
「幸好沐先生有領養三個小孩,不然景麗早晚會被這個不孝女弄垮。」
「她命硬,一出世就剋死母親,現在又剋死父親,誰在她身邊都要倒大楣。」
「堇韻哭得眼睛都腫了,哪像她還笑得這麼開心?真是沒血沒淚沒心肝……」
竊竊私語的批評,都聽見了,但她不能在意,不能覺得委屈,還要努力壓抑傷心。她要牢牢記住自己和爸爸的約定,她不掉一滴淚水,不讓父母親在天上為她擔心。爸爸很精的,她一哭,爸就知道了。她忍耐再忍耐,加了力氣,在下唇刻上一道深深的齒印。
堇韻和綮然也聽見那些話了,他們一左一右走到亮亮身邊。
綮然圈住她的肩膀,柔聲對她說:「別理會他們。」
她沒回應,只是笑著,笑著看向那群編派她不是的老員工。
一觸到她的目光,大家便若無事地別開頭,心裡暗自不屑。
什麼意思啊?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怕她做什麼?她有本事對他們下手嗎?惹毛了他們,誰倒霉還不知道呢……
「亮亮,走,我們去陪爸爸。」堇韻牽起她的手。
她垂下肩,眸光望向二哥的背影,期待他對自己說些什麼,但他似乎忙壞了,或者……他沒聽到那些評語……
對,是忙壞了、是沒聽到,否則最最溫柔的二哥,一定會第一個跑到她身邊,將她緊緊擁抱,告訴她,「我知道,你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所有儀式結束後,已經是下午三點鐘,四個孩子共搭一部車回到沐家大宅,像是有默契似的,誰也不多話,各自回到自己房間。
亦驊找出和爸媽共拍的照片,一頁頁翻、一本本看,照片裡的爸媽總笑得開朗燦爛。
他離開育幼院的時候才三歲,對許多人來講,三歲的記憶有限,但他記得自己的親生父親是怎麼凌虐自己的,也記得自己怎麼為了一包科學面,投奔到溫柔的媽媽懷裡。
大家都在笑,笑他貪吃、笑他被一包小小的科學面拐走,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時抱住自己的媽媽哭了,溫熱的淚珠墜在他的頸間,媽媽對他的瘦弱、對他的遭遇,萬分心疼。
長大後,聊起這件事,爸爸說:「那時你媽媽發下豪語,說等你長大,你會發現拐走你的不是一包科學面,而是她對你滿腔滿懷的疼愛。」
他同意,他和媽媽的緣分只有三年,但她給的愛,已足夠讓他幸福一輩子。
自出生後他沒玩過那麼多地方,是媽媽不嫌累,開著車、帶著三個小蘿蔔上山下海,到處走透透,住過景麗在台灣的各處飯店。
他們一面玩,媽媽也不忘提醒他們,「要謝謝爸爸哦,是爸爸辛苦工作,我們才有錢到處玩。而且沒有爸爸,哪有這麼棒的飯店。」
那時,他真的以為景麗是全批界最棒的飯店了。後來他想過,說不定是那個時候玩出來的感情,讓他們三個孩子都覺得對景麗有一份責任。
他記得媽媽常對他說:「亦驊要溫柔哦,以後要對亮亮很溫柔哦。」
他記得媽媽抱住他說:「亮亮的二哥好壯哦,以後有二哥保護,一定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家亮亮。」
他記得媽媽捏著他的手臀說:「亦驊好有力氣哦,一定可以抱得動亮亮。」
他記得摔跤時,媽媽牽起他,一面為他上藥一面說:「不痛,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媽媽給你惜惜。」
他也記得媽媽牽著他的手,貼在圓圓鼓鼓的肚皮上說:「亮亮說,二哥,我很愛你,很愛很愛。」於是他也靦腆地對著媽媽的肚子回答,「亮亮,二哥很愛你,很愛很愛。」
從那個時候起,這句話便成為他們的通關密語,成為後來亮亮做壞事、耍無賴,卻能平安過關的密語,也成了她睡前必說的晚安句。
他走下樓,打開櫥櫃,找出一瓶烈酒。
二十年前,他有了父親母親;二十年後,他失去了他們、失去憑恃……這一刻,他才曉得自己有多麼嚴重的依賴病。
當第一滴雨水打上窗台時,悲哀終於翻江倒海,向亮亮湧來。
口口聲聲說不在意的,她卻還是聽進去。她是剋星啊,剋死了她最愛的父母親……
她想哭,卻只能仰起頭、手指緊緊捏住大腿,憋住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