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稠稠膩膩的客套話中送走了客人,畢飛平回到櫃檯,事業合夥人織田立即開口。「真有你的,方纔那位可是官房長官夫人,出手闊綽的她簡直是這一帶最叫人頭痛的客人,要不是她口袋裡的錢多得不像話,應該沒有人想忍受那種怨氣吧?也只有你能夠在三言兩語間,就把她治得服服貼貼。」
「沒有女人不喜歡被稱讚的,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夫人,不過如果只是一般的稱讚,她們是不可能滿足的,你必須拿出誠意去體貼她們。」他淡淡的說。
從他離家第一天到髮廊當學徒開始,就深知女人的權利並不亞於男人,他不是沒喜歡過女人,甚至也欣賞過她們爭寵的把戲,但是他知道一切都該適可而止,因為女人的侵略性,遠比大家想像得還要可怕。
這些體認,是他歷經了合夥展店失敗、遭到惡意卷款負債、被懷孕的女人賴說是孩子父親等等光怪陸離的人生遭遇後,所凝結的智慧。
最後,他選擇離開台灣,到日本進修發藝設計,繼續邁步往前。
「對了,你今天是怎麼了?從早上到現在,你不只一次在工作中停下手邊的動作發呆,說,是不是愛上誰了?要不然怎麼會這樣反常?」
愛情是魔藥,對織田來說,一個人莫名反常,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因為愛情。
愛上?鬼扯,怎麼可能,他也只不過是陰錯陽差的遇上一個女人,被逼得不得已收留她一晚,怎麼可能今天就會馬上愛上對方,見鬼了不成!
「呿,你認識我這麼長的時間,見過我愛上誰嗎?」他自信反問。
織田歪頭想想,「是沒有,可是你今天實在太詭異了嘛!」
「思考,我只是在思考。剪髮不只是技術,而是一門藝術,藝術的思考尤其重要,這也就是貴婦們為什麼要花大把的錢,來讓我們整理那頭三千煩惱絲的原因。」他扯謊扯得大言不慚。
「說真的,飛平,為什麼你到日本這一兩年的時間裡始終沒愛上誰,連喜歡也沒聽你說過?」織田覺得不可思議。
對他來說,愛情就像是氧氣,是生活必需品,尤其是遠走天涯的異鄉人,更需要愛情的撫慰,可是偏偏他卻沒有,甚至是不需要。
「女人很可愛沒錯,但是也很恐怖,男人之所以會變得不像男人,就是因為愛上了女人,如果你夠聰明,少碰她們為妙,女人可是落葉飛花即可傷人的可怕物種啊!」
「你一定受過傷,才會這樣抗拒女人,這不是一個正常男人該有的態度。」織田不以為然。
畢飛平不想繼續跟他爭辯,只是把他當作道行甚淺的小和尚,拍拍他的肩膀就轉身離開。
他是受過傷,不過是被他野蠻的大嫂整得灰頭土臉,自尊心受創,除此之外,只有他讓女人受傷的份。
他不過是立過誓言,這輩子絕對不要像大哥那樣當個妻奴罷了,才不是什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窩囊廢。
看了牆上的時間,畢飛平收拾吃飯的工具,婉拒織田下班後的居酒屋邀約,戴上全罩式安全帽,騎著摩托車疾駛回他的窩。
路上,他習慣性的停在便利商店前,走向店裡的陳列架,把便當、啤酒、香煙、飯團、鮮奶……胡亂的抓了些放在籃子裡,來到櫃檯準備付賬,等待的時間裡,卻忍不住又問起自己——
她離開了沒?會不會還賴著沒走?萬一沒走,家裡什麼東西都沒有了,她該不會傻呼呼的餓了一整天卻不知道出去覓食吧?
想起這個可能性,他無意識的又回到陳列架前,伸手多抓了一份便當、飯團還有一堆零食餅乾,就怕某人會餓著。
這時,心裡的另一股抗拒力量馬上跳出來說話——
笨蛋,女人是麻煩,只能叫她滾蛋,千萬不可以憐憫,對女人溫柔就是對自己殘忍!
論調一出,心中警鈴大作的畢飛平馬上回神,把多拿的食物通通放回架上,無暇顧及店員的詭異打探,十分自我的付賬回家去。
屋子是他的,非我族類者都該徹底消失,對,就是這樣。
到家後停妥車子,他抬頭看見屋裡漆黑一片,不願承認心裡某個地方像是有碎片脫落似的,故作瀟灑的挑挑眉,拎著東西進屋去。
摁開牆上的燈,一如往常的拿出便當,把其它東西一古腦兒的塞進冰箱,接著拎起工具箱走回房間。
推開門的剎那,畢飛平嚇傻了,腦袋裡足足有三秒鐘的空白。
第四秒,他頭也不回的馬上衝出屋子,花了兩秒鐘仔細確認門牌號碼,接著又衝回房間,然後捏緊拳頭,仰天拋出一陣咆哮——
「夠了,這該死的女人!」
氣急敗壞的連罵幾聲粗俗不雅的字眼,卻依然消解不了他的震驚與憤怒,他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房間竟然被一分為二,還平空多了一張床,那原本被他鋪在床上的床單,現在被某人用一條曬衣繩高高拉起,成了區隔兩張床的楚河漢界!
再者,他的書、他的衣服、他的收藏擺設全都無一倖免的被移動了,原本該填滿他私人物品的內側角落,還被某人先斬後奏的強勢佔據,儘管東西不多,卻是嚴重侵犯了他畢飛平的生命整體性!
他怒不可遏的走出房門,逐一檢查屋裡的空間,這才發現不單是房間,客廳也被整理過了,雜誌被收拾過,他的廚房、浴室……舉凡這屋裡的每個空間,通通都被人自作主張的重新洗牌。
瞧,架子上那枝粉紅牙刷搖來晃去,根本是在嘲笑他的窩囊!
這不僅僅是羞辱,更是意味著他畢飛平的個人主義風格,正遭受到空前嚴重的踐踏與摧毀!
忽地,門外傳來窸窣聲響,耳尖的畢飛平一聽到異狀,馬上衝上前去搶先一步拉開大門。
「唔,你已經回來啦!回來很久了嗎?」門外的蘇妍蕾用極度燦爛的笑容迎接他的滿臉鐵青。
霎時怔愣,憤怒被眼前的燦爛笑容凍結。「剛、剛到。」被她笑得有些恍惚且不知所措。
「肚子餓不餓?好重喔,我買了好多東西,提得雙手快要廢了,趕快幫我拿進去。」交出手中大半的提袋,她軟聲催促著他快搬進屋,燦爛的笑容裡除了全然的開心,渾然不見一絲愧疚。
像是受到她的笑容催眠,畢飛平無意識的接過她手中的提袋,乖乖把東西全數搬進客廳。
「今天我們來吃火鍋好不好?」蘇妍蕾語調雀躍的問。
想到滾動幸福香氣的火鍋,畢飛平就整個人發傻,然後不自覺的脫口,「好……」
然而,當他看到眼前那被重新洗牌過的空間,沉寂的怒火再度被引爆,推開笑容的蠱惑,找回捍衛領土的理智——
「等等,你為什麼還沒滾蛋?」他毫不修飾的火爆質問。
小鹿般的眼睛直勾勾的瞅著他,瞧,晶亮的眸子澄澈耀眼得叫人幾乎無法招架。
「因為我想要住下來,而且你是個好人。」蘇妍蕾毫不猶豫的說,嘴邊的笑容始終不減熱度。
雖然昨天不過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但她就是打心裡認定這男人是一個可以相信的人,這或許就是所謂的—— 女人的第六感吧!
但更重要的是,她身上的現金不多,要省著點花,她可不想還沒找到工作就先餓死,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死巴在這不走。
「廢話少說,我如果不是好人,昨晚早把你扔出去睡馬路了。」他沒好氣的哼。
「我知道,所以,謝謝你!」站在他面前,蘇妍蕾電力全開的對他微笑。
一陣暈眩猛的從腳底竄上—— 不,不能上當!畢飛平趕緊捏自己一把,別開眼,躲開她充滿魔力的眼眸。「少灌迷湯!我問你,誰准你住下來了?我不是畫了張地圖給你,你看不懂嗎?還是不知道要怎麼依照箭頭指示走路?既然看不懂,為什麼不早說,我大可以親自送你去—— 」他說得齜牙咧嘴。
「不是這樣,我只是很想要住下來。」她仰著臉龐,目光緊緊的鎖定他,眸裡的微微泛愁,讓人心生憐惜。
現在他只要退開一步,她就上前一步,他走左邊,她也跟著靠近,就像是磁鐵,緊緊的巴住他。
「你、你大可以住其它地方。」他不想惹麻煩,很不想。
「但是我打從心裡喜歡這個地方。你看,這裡的空間那麼大,我們兩個人住綽綽有餘,再者,你跟我又同樣來自台灣,我在日本舉目無親,一時半刻又找不到奧田,所以,我左思右想,認為跟你一塊兒住在這兒是最好的決定。」
「這哪裡好,我會很麻煩的!」
「不不不,你大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因為一切都不需要你動手,我可以自己把事情都安排好,瞧,我不是已經把床和東西通通收拾妥當了嗎?」她保證。
「去你的妥當!現在的問題是,誰說過你可以住下來的 」畢飛平發現他無法跟這個女人溝通,尤其在她目光盯著他不放的時候,他的呼吸有點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