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也差不多了。
畢竟,打從她有記憶以來,杜晴春的作業是她寫的,名人錄是她捉刀的,就連杜家的賬冊都是她寫的。
活了大半輩子,她從沒見過那雙搖扇子,抓甜糕的手提起筆過……好吧,塗鴉亂畫,污名冊以及鳳翔史不算的話。
總而言之,她實在好奇《杜氏情史》的內容。
於是,生性服從,甚少起好奇心的阮秋色,終於忍不住翻開《杜氏情史》的慾望,從丈夫的枕頭底下拿出那本還算有份量的書。
封面是他說過的萬年紅紙頁,足以見得他希望這本書不被蠹蟲給破壞,她小心翼翼的翻開,像在偷窺別人的心思一樣,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自在,偏偏,她是個決定要做就會堅持到底的人——
杜晴春,字秀暖,長安人,水淳二年,二月春生。
阮秋色,長安人,文明無千生
垂拱三子,二月,秋色與我一同上學堂,夫子問起論語首句時,我回答出上句,秋兒竟回答出下句,前幾日我看見她從觀言樓抱了許多書出來,我想她一定下了番苦功夫。
同年,三月四日,當我被爹叫到書房裡訓斥在學堂上故意作亂的事,秋兒經過,趁手不注意的時候,我對她做了鬼臉,嚴肅的秋兒笑了,多麼美好的一天。
五月五日,秋兒親手幫我包了一串甜糕,比所有粽子都好吃。
垂拱四千,上元節,解宵禁,阮總管牽我和秋兒上街賞梅,我在夜市上買了石榴,聽說大人喜歡喝石榴釀成的酒,我嘗過味道,非常香甜,爹說小孩子不許喝,但我想讓秋兒聞聞那種味道,於是我買了石榴給秋兒。
她看起來很高興……於是我也很開心。
載初元年,十二月初,我病了,秋兒一直守著我,我怕她也會染上風寒,但阮總管說,秋兒一輩子都會在我身邊,雖然覺得秋兒徹夜不眠地陪著我有點可憐,但是我很高興,很高興知道秋兒會永遠在我需要她的時候在。
載初元子,十二月中,秋兒染了虱寒,我想整夜守在她身邊,但是爹和娘不許,阮總管說他會看著秋兒,我很失望,竟然看不到她能為我做的。
我發誓再也不會有下次。
載初二年,春……
同子八年……
九月三十……
天授元年,臘盡,雙親逝,秋兒發誓一輩子不離開我,我在心裡發誓,也永遠不會離開她。
阮秋色一直看到這裡,稍稍停了下來,眼眶有些濕潤,然後仰首看著屋樑,片刻後,才又繼續看下去。
看到他寫了她犯錯的事,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事,她何時開始和他保持距離,他對此的憂心,害怕她離去……他把一切都寫了上去,包含他不知如何表達自己心意的部分。
阮秋色看得一下子笑一下子哭,好像在看本非常好看的書,裡頭講述著以她和他為主角的故事,沒多久就把內容給看完。
沒想到一直以為從不提筆的杜晴春,不但寫了一本自己的情史,還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更令她在意的是上頭的筆跡。
她從袖口掏出那張片刻不離身的紙頁,如今對照之下,她終於知道那是誰的字了。
阮秋色嘴角銜著微笑,將《杜氏情史》收回枕頭下,沉思了番,然後決定了一件事。
***
他的《杜氏情史》一直有缺頁。
缺的那一頁原是他隨手抄了張紙寫下,待日後補進去的,後來也不知隨手放到哪去,就這麼丟了。
反正他為人處事隨興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當時也沒急著找,又是在小書房裡弄丟的,他想來日方長,總會有找到的一天。
日子就這麼不知不覺流逝,前幾年,《杜氏情史》第一部隨著他和阮秋色的婚姻結束,正欲著手開始寫第二部的他,猛然想起了這頁缺頁,於是翻遍了整間小書房,卻遍尋不著。
找不到缺頁令他有種未完成的感覺,固執的牛脾氣又突然跑出來作祟,遂卯起勁來,一古腦的非要找到那缺頁不可,以至《杜氏情史第二部》遲至今日仍無法下筆。
如今,杜晴春幾乎日日都要上觀書樓的小書房,晃它個一圈才滿心不甘地離去。
「今天再找不到,我就不姓杜。」他瞪著滿屋的書,大發脾氣。
自從……符逸瓊離開後,小書房整齊不少,但還是堆滿了書,紙頁同樣堆得到處都是,要找到實在很難。
他晃呀晃,秋風掃落葉般揮落滿桌的東西,又走到軟榻邊東翻翻西找找,未了他回到書櫃前,靜止不動。
明明和尋常沒兩樣,他偏偏覺得書櫃有哪邊怪怪的。
人的預感是很奇怪的東西,也不能說完全準確,而他向來是好的不靈,靈壞的。
倒不是說這預感和他的缺頁有關,純粹是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杜晴春伸手扶著櫃子,長指順著邊緣滑出去,俊秀的臉上凝著深思,尋找著不對勁的地方,突地,他察覺是哪裡有問題了。
拿起一本薄薄的《警世箴言》,鳳眸掃過另一排書櫃,對上不同厚度不同大小也不同重量的《浮心語》,杜晴春低喃:「怎麼會換了位置?」
從卡得緊緊的書中抽出《浮心語》,一個小小的「喀嚓」聲突兀響起。
杜晴春眉頭微蹙,隨手放下那兩本書,抽了幾本放在《浮心語》左右的書,隱約發現後頭有塊不仔細看很難看出的夾層板。薄唇抿起偷腥貓兒般的賊笑,接著他一口氣把整個叢集的《慾海波》給抱了下來,露出書櫃後的夾層機關,他從容不迫地擱下《慾海波》,屈指敲敲發出不同聲音的夾層板。
他怎麼沒發現呢?依照秋色的行事風格,,慾海波。這種艷書和《浮心語》這類文集是不可能放在一起的,難怪他會覺得奇怪。
「啊啊,秋兒啊秋兒,這可怨不得我聰明,而是你糊塗啦……」
杜晴春愉快地說著,邊利落的拆掉夾層板,取出裡頭暗藏的玄機。
——《杜晴春情史補記》。
微微一愣,以為自己看錯了。
《杜晴春情史補記》?他怎麼不知道自己的《杜氏情史》還有一本補記?
困惑地走回桌邊落坐,翻開屬名是他的情史補記,一張夾在紙頁間的紙紛飛落下,攤開仔細一看,他搖搖頭,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不正是他的缺頁嗎?
如此說來,這還真是他「無中生有」的情史補記了。
一手拿著缺頁,他將目光調回書頁上——
先天二年,仲秋,長子出世,名凜秋。
隔年四月,凜秋已能立於行二三步,能言爹娘,然則其父嫌之過於早慧,不如尋常孩童哭鬧,乃請人大檢視,醫者久看無恙,遂問之爹何以為病?其父據實告知,被斥為荒唐,大夫拂袖而去。
凜秋早智開,三歲即能識字,四歲能吟詩作對。
開元三年,長女出世,名春滿。
開元四年,夏,春滿始能獨白坐起,隔年,夏,始能站,逾兩歲方能出口喚爹娘,記住簡單詞彙,可其父不以為異,催之請醫,不為所動,問之,兒爹言:「能哭,愛笑,已足夠。」
春滿雖晚悟,打從襁褓之時,哭聲洪亮,又逢人就笑。
——《杜晴春情史補記》杜晴春笑容滿面的將缺頁夾回封面標為《杜晴春情史補記》的內頁裡,然後擺到一邊,拿出一本新的空白本子,題上《杜氏情史第二部》這龍飛鳳舞的七個字,翻開,在新頁的開頭寫下——
開元五千,六月十八日,發現吾妻撰寫《杜晴春情史補記》,其言恭謹而嚴肅,多寫子女之成長,無情趣可言,難看至極。
自古紀傳多言簡意賅,使後世能解其歷史為主要目的,然則,吾以為情史非紀傳,歸為小說之流,無須此般處理分明敘述。
小結——寫寫你心裡的話吧。
末了,他將《杜氏情史第二部》和《杜氏情史補記》擺在一塊,然後悠悠哉哉地晃出小書房,找甜糕去。
***
一個月後,杜晴春再度繞到小書房,這次手裡還提著一個小籃子,裡頭裝滿了各式各樣能甜他嘴,緩他怒火的甜品和《杜氏情史》第一部,閒適的輕步,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前不久才用「我有要事得忙」,逃離處理自家產業的人。
來到有著暗櫃夾層的書櫃前,他迅速抽出《杜晴春情史補記》,幾個靈巧的動作後在案前坐定,打開籃子,捏了塊桂花糕,翻開上次看到的那一頁——
六月十八,《杜氏情史第二部》開頁。
咬了一口的甜糕分裂,從他嘴邊落下,正好掉在六月十八的字上,杜晴春不敢相信地張大嘴,未幾,開始誇張地翻動紙頁,尋找這一個月來應該要有的進展,卻得到一場空,所有的進展就那短短的一行而已。
這女人……
虧他還特地等了一個月才來,一個不爽,杜晴春磨了墨,提筆在那行句子之後,用更大的字跡寫下一句——
《杜晴春情史補記》請認真點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