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該找個人問問主子的去向才對。
阮秋色正要離開時,傍晚的涼風掃了進來,吹起四散的白紙,擰起眉,她決定先關上窗,以免樂師傅等等忙不過來。
關上窗後,她順勢撿起落在腳邊的一張紙,上頭寫了一些相關的詞彙,她猜是樂師傅在修復古籍時考慮使用的字彙,跟著她一路撿起被風吹散的紙張,最後來到桌前,把一疊看不出意義的紙張放在桌上,拿紙鎮壓著。
就在她別開目光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一張字跡不同的泛黃紙張壓在一疊古籍之下,出於好奇,她伸手挪開書本,抽出那張紙。
她原以為是某本書的脫頁,樂師傅正等著把書頁給補回去,結果並不是,翻到紙張的背面……她以為是背面的那頁,上頭僅僅提了一行字——
吾之思,藏於心,拙於形。
秀眸微瞠,阮秋色著了魔似的,失神地凝視著那震盪心靈的短短句子。
指尖輕輕撫過那顯然已有好一段年歲的字跡,深深的感觸,使她久久不能成言,多年來埋藏於心底,不能說的沉默,差點讓她悲哀的掉下淚來。
為何這簡單的九個字,能完全的道盡她藏於心中只能想而不能言的矛盾?
那人也同她一樣有著說不出口的相思嗎?
「阮總管?」輕聲呼喚竄進她耳中。
阮秋色一凜,慌忙把紙張摺起小片,收進袖中,狀似無事地轉身面對抱了一疊書的樂七海。
「樂師傅。」不對,她幹嘛要偷偷摸摸的把紙藏起來?阮秋色暗忖,可一時間找不到機會把紙拿出來,也不願意拿出來。
「你來找少爺的嗎?」樂七海搔搔頭,四處張望一下,「呃,看起來他已經不在了。」
「嗯,我正打算回他房裡找。」阮秋色說完,見樂七海放下書堆,朝她的方向走來,她擔心會被發現自己偷藏了一張紙,於是決定離開,「先失陪了。」
「不用擔心,我會很快整理好這裡。」樂七海的聲音追了出來。
阮秋色停下腳步,略顯遲疑地回頭,「樂師傅,那個……」
她很好奇寫下那串令人動容的句子的作者。
觀書樓裡的書大部分她都讀過,不過對寫下這句話的筆跡和文章毫無印象,有可能是她沒看過的,既然紙張是壓在樂七海修復的書堆裡,他應該知道是出自誰之手。
「嗯?」動手整理散落書堆的樂七海聞聲抬頭。
睢他充滿疑問地望著自己,阮秋色猶豫了起來。
她想做什麼?知道了又如何?把那本書從頭到尾的看完,然後哀悼自己的無力和可悲?
不,那不是她該浪費時間的事。
阮秋色搖搖頭,明白自己失態了。
「我會派幾個書僮過來幫你。」再次聽見阮秋色的回應,已是由書房外傳進來。
為了讓她聽見,樂七海只得大喊:「感激不盡。」
阮秋色腳步越走越急促,彷彿身後有人追趕她,或者更像有人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就像初潮來臨的時候,紛亂的情況,緊迫盯人的視線,騷亂人心的耳語。
眼神一凜,她在回憶氾濫之前硬生生切斷了任何一點可能性,蓮足輕點,快速掠過週遭景物,像逃跑般極欲甩掉那些耳語聲。
他們比她更早識破了她的心,讓她從此學會隱藏,如同那段句子的涵義一樣——我的思念啊,深藏在心底,拙於表現出來。
***
阮秋色手臂掛著杜晴春的外衫,在主宅裡尋找他的蹤影。
觀書樓除了小書房外,連同招待賓客的廳堂和五大間書庫下來,竟沒半個僕役見過杜晴春,也不在他的房裡,阮秋色不禁有些困惑。
小時候,她常和少爺玩捉迷藏,那時她能夠輕易的找到他,現在卻連他可能上哪兒都不知道。
虧她幾乎無時無刻不跟在他身側,服侍他的需要。
阮秋色自認找過主宅每一個杜晴春會逗留的地方——曬太陽的巨石,發懶午睡的亭子,大嗑甜糕的前廳,戲弄鯉魚的水池畔……她應該沒有放過可能的地方,可今天屢屢撲空。
橘紅的天際已被黑幕給層層蓋住,僕役們在天快暗時點上一盞盞的夜燈,把整個杜家點綴得燈火通明。
這下,無論他們失蹤的主子在哪兒,都不用害怕沒有光明了。
阮秋色佇立在鯉魚池畔,靜下心來思索著接下來該上哪兒找人。
咚!
一個柔軟的東西從天而降,先是打在她肩頭,然後滾落到她手臂掛著的衣裳上,阮秋色定睛一看——是塊驢打滾。
「噢,我最後一塊驢打滾。」
瞬間,她煩憂了半天的心,終於歸位。
「如果少爺還餓著,也許可以下來準備用膳了。」阮秋色揚聲說,語氣有著難以聽出的安心。
聞言,躺在琉璃瓦上的杜晴春唇角翹得更高了。
在杜府的至高點,見她在府裡繞來繞去的尋找自己,原本他以為這樣整她,耍弄她,會讓自己開心些,但是當她東鑽西轉的,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所在處,他越看越感到心急,好幾次差點出聲洩漏自己的位置。
他確實挑了個平常不會去的地方,但是以前玩捉迷藏時,也不可能每次都躲一樣的地方,那時的她明明能找到他的。
現在竟然得要他看不下去,犧牲驢打滾來暗示她自己在哪裡。
「上來。」儘管不甚開心,杜晴春仍是佯作面無表情扔出命令。
阮秋色看看手上的外衫,想到他可能只穿著內襖,原本想拒絕的,最後還是順著旁邊的梯子爬上去。
她想,自己真是越來越縱容他了。
用一隻手爬梯子實在困難,阮秋色在爬上傾斜的梯子時突然想起自己右手不便,其實她大可使上輕功,但是爬到梯子的正中央才使輕功實在有點怪,倘若是一開始就用還比較不奇怪,反正都已經爬了一半了,繼續爬下去應該也沒什麼關係。
「過來。」杜晴春不知何時探出上半身,似乎發現她的為難,朝她伸出手。
阮秋色愣愣地望著他。
「你不是上不來嗎?快呀。」他的手晃了晃,等她把手交給自己。
難道……他一直在觀察自己的動作嗎?阮秋色暗忖。
那雙比她還大的手近在咫尺,她想不起有多久沒有握過了。
「快點,我躺的地方要變冷了。」杜晴春惡聲惡氣的催促,但是從頭到尾沒有把手縮回去的意思。
一想到要握著他的手爬上去,她竟有些遲疑不前。
已經有好幾年她刻意築起主僕間的藩籬,兩人維持一種微妙的距離,而今,她卻有種倘若握了他的手,那種難以言明的差距就會被打破的感覺。
但,那是不能被破壞的。
「我自己——」
「就叫你快點了。還磨蹭些什麼?」沒耐性的截斷她的話,杜晴春探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不顧她意願把她拉上屋簷。
阮秋色又是一怔,還沒來得及反應,手中的溫度先令她錯愕。
他的手,好冷。
「少爺,你在這裡待多久了?」上到屋簷,她立刻問。
「要你管。」杜晴春上揚的鳳眸不帶惡意,朝她一瞪,發現她手中握著的驢打滾,馬上抄了過來,扔進嘴裡。
可惡,他是從何時起養成靠這類甜糕維持冷靜和好心情的習慣?
「是。」水嫩的唇蠕動了下,最後她順從地閉上嘴。
杜晴春冷哼了聲,往後靠躺回琉璃瓦上,「你沒給我多帶些驢打滾上來,這樣對嗎?」
阮秋色一邊將外衫給他罩上,邊回答:「晚膳的時間到了,請少爺下去用膳。」
「我還不想下去,要人送上來好了。」乖張的大少爺如此命令。
阮秋色晃了四週一眼,「是。」
有時候他真恨自己這種找她碴的習慣,偏偏每次都被他萬能的總管給堵得無話可說,挫折感很重。
「算了,晚點再下去吃。」杜晴春不悅的改口。
「是。」她不堅持,靜靜坐在一旁陪他。
杜晴春高高翹起腳,一抖一抖的,絲毫氣質也沒有。
「秋兒,看看最亮的那邊。」他用下巴努了努方向。
「是總管。」阮秋色一邊糾正,一邊聽從的轉頭。
杜晴春徹底不當一回事,「你可知道那裡是哪裡?」
「那幢最高的樓是藺城的千喜樓,那些架高的圍牆圍住的自然是藺城了。」
「雖然市坊分離制嚴明和宵禁管制,但是在坊裡頭,根本就不受這兩者的控制,鳳翔比長安還要清楚的表現出這一點,所以藺城才能如此放肆,竟在坊內大剌剌的營業,夜夜歌舞到天明。」
「藺城的前身是風月街,若兩者相較,鳳翔的居民一致認為如今的藺城修砌築圍,是一件值得嘉許的事情。對於藺城的主事者也多為好評。」來到鳳翔也屆滿一年,阮秋色對這裡早有大概的瞭解。
「那麼他們擅自修改街道就是對的?」方扇揚動的細微風聲呼應杜晴春挑眉的動作。
藺城在鳳翔總能製造出許多茶餘飯後的消息,有名到連他們在長安都聽過,杜晴春甚至寫過不少和藺城以及前身風月街有關的名人錄,對藺城的瞭解絕非點到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