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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夏晴風

  余棠騏環顧廂房,窗紙舊得不像話,寒風從窗縫滲進來,屋裡寒氣逼人,一盆炭火也沒,高儀仁雙眼緊閉躺在床榻,身上覆著舊被,看起來棉花已發硬。

  他走到榻邊,這才見她雙頰消瘦凹陷,她臉色蒼白,雙頰卻又透著異常的紅,他伸手摸她額頭,燒得厲害,饒是他這兩年在海上見過太多腥風血雨,心境早堅實勝過常人,這剎那他仍沒忍住男兒淚,眼眶透紅。

  「春綠,幫夫人找大夫來……」他聲音沙啞。

  「奴婢出不了門。」春綠哽咽說。

  「出不了門?」他揚首望向春綠。

  「這兩年,我跟夏荷只能在東院,大少奶奶不讓我們踏出院門一步。」

  「是嗎?」余棠騏冷冷一笑,「你現在出門,看看誰敢攔你!你會武,哪個不長眼的奴僕敢攔你,只要你打得過,就給我打,打不過,來找我,我讓秋陽去打。聽明白嗎?」

  「明白了。」春綠拔腿往外跑,邊哭邊跑,大少爺終於回來了!夫人會沒事的!

  「夏荷,叫人去燒一盆炭火抬進來,誰敢不燒,一樣,你見一個打一個,打死了有我扛著。」余棠騏語氣狠絕,他巴不得殺了府裡上上下下讓儀仁吃苦的畜生,但他現在沒心思懲治人,他得先把儀仁顧妥了。

  「是。」夏荷也趕緊奔出廂房。

  「儀仁,我回來了。」余棠騏摸了摸高儀仁的臉,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你這傻瓜,怎麼不讓秋陽送信給我?」

  她閉著眼睛,眉頭皺起來,似乎是作了不好的夢。

  余棠騏抱起她,沒聞到從前她身上慣有的乾淨皂香,只聞到油膩氣味,他眼眶更熱了,這下沒人看得見他,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

  「讓你受苦了,你這傻瓜……沒關係,我回來了,再沒有人敢欺負你,我說過讓你吃飽穿暖、享受榮華富貴的……傻瓜!為什麼讓自己受苦呢!」余棠騏吻著她額頭,若不是他先行回府,比預定行程早十曰回金陵,她還要多受十日的苦。

  殘破窗紙、陳舊被褥……肯定也吃不飽、穿不暖吧……

  余棠騏心中生出一股狠戾。待他將儀仁安置妥當,那些欺侮她的,一個也逃不了!

  剛敲過三更,余棠騏摸了摸高儀仁的額頭,燒退了些,卻還是熱著,廂房裡暖和許多,一盆炭火偶爾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窗紙他讓人重新糊過,被子也換新,短短一個時辰,房中已經打掃得窗明几淨。

  高儀仁燒得不省人事,屋裡屋外進進出出的人,絲毫沒讓她轉醒。大夫看過後搖頭歎息,說她久病未癒,這回就算治好了風邪,孱弱的身子骨恐怕也撐不了幾年。

  余棠騏不信,讓大夫好好治,他心想,等儀仁好一些後,他會替她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為她調理身子,她一定會好起來……

  大夫開了藥,交代兩個時辰服用一回,方才三更天,他餵了第二回,湯藥灑了一些在枕被上,等春綠夏荷換妥乾淨枕被,他就遣她們去歇息了。

  几案上僅一盞微弱燭光搖曳,他坐在床榻邊,順了順她已顯油膩的長髮……

  春綠說她下不了榻之前仍執意要洗髮,天寒地凍的,沒熱水可用,她一把長髮洗完,未乾的水已結成霜,是春綠夏荷拿舊衣衫使勁兒的擦,才勉強幹了……

  夏荷說他們已經整整兩年沒吃到熱食、沒喝過一杯溫水,送來東廂房的食物,有時甚至是走味壞掉了的。

  春綠說她常是病著的,一再受寒,往往上回風寒才好幾分,又病了。

  夏荷哭著說,若不是俞二爺三天兩頭接濟她們,恐怕夫人的身子早就撐不了……

  他的儀仁把他帶出可怕的杭州余府,讓他吃飽穿暖、讓他識文學武,可他為了功成名就,卻讓她過了兩年可怕生活……余棠騏心頭酸澀,恨不得把這個家掀了,將那些害儀仁受苦的人千刀萬剮。

  至多兩日,待儀仁好一些,他會好好整治那些人,一個一個……

  房門忽然被輕輕推開,余棠騏手在臉上抹了兩把,飛快收拾好情緒,低喝,「誰!」

  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走進來,余棠騏站起來,藉屋內微弱燭光,認出進來的人是俞立軒,惱怒道:「俞立軒,你竟夜闖儀仁的房!」

  俞立軒怔楞一瞬,顯然沒料到余棠騏先回金陵,他飛快環視一圈,低低鬆了口氣,「你終於回來了。夏荷同我約好今晚拿東西,可她沒來,我不放心,只好過來看一看。」

  他走到床榻旁,見被子也是新的,心安下來,問:「看過大夫了吧?」

  「看過了。」余棠騏不甘不願回道,想起夏荷說的,這兩年多虧俞立軒接濟,他所有的嫉妒、不滿只能壓下來。

  「可否出去談一談?」俞立軒問。

  余棠騏點頭,仔細為高儀仁蓋妥厚被,隨俞立軒走出房。

  第10章(2)

  薄雪絮絮飛落,不大的前院,原先的厚重積雪早清除乾淨,如今石板地上僅一層薄薄細雪,廂房外簷廊掛著幾盞燈籠,整夜不熄。

  「我收到消息,你還要十日才回金陵。」俞立軒開口。

  「海寇剿滅之後,我急報密奏聖上,請皇上允准我一人先行返金陵,皇上恩准了,我沒隨軍隊走,一人輕裝快騎提早十日回金陵。」余棠騏淡淡道。將帥理應同軍隊返金陵,但他實在等不及了,取下海寇頭領首級那  日,他便寫了奏書加急呈報皇上,很快密旨下來,皇上允他先行返回,但命他不得張揚,畢竟將帥不隨軍並非常規。

  他接到密旨當天,立即輕裝返回金陵。

  「回來就好……」俞立軒感慨道了聲,「騏兒……」

  兩個男人相視,目光交錯一瞬,俞立軒忽覺那聲騏兒喊得不妥,眼前已經是個長得比他高大的男人,如今的余棠騏面上蓄胡,目光凌厲,威儀深重,早已不是十年前的稚兒。

  俞立軒歎了一聲,「你真正是個男人了,喊你騏兒,已然不妥。」

  「這兩年,多謝你關照儀仁。」余棠騏說。

  「你……你同儀仁……」俞立軒苦笑,他們的關係,他其實早已明白,只是方才親眼見他對儀仁的模樣,心中仍是有幾分震撼。

  「以後有我在,我會好好照顧儀仁,你不必憂心。」

  「你跟儀仁是母子關係。」俞立軒提醒。

  「我們沒有絲毫血緣,我喜歡儀仁,也勸你對她死心。」余棠騏索性說破,一副不打算隱瞞的直白態度。

  俞立軒微怔,被他強橫的氣勢鎮住半晌,才無奈說道:「我早已對儀仁死心了。你出海剿寇一個月餘,我來余府見不到儀仁,又過兩個多月後,聽說老管事林平被柳蘭芳逐出余府,我便知不妥。林平被逐出余府沒多  久,柳蘭芳對外散播謠言,說我與儀仁有私情,儀仁說她不能害了我,更不能讓你被人指指點點,要我別再來找她。為了儀仁好,我好陣子沒來余府,但一日夜裡,夏荷來尋我,說是儀仁病了,柳蘭芳卻不讓請大夫,我原是不信,隨夏荷夜探余府,就看見儀仁房裡,窗紙破了未換、喝的是沒煮過、剛打上來的井水,她咳得臉色蒼白……」

  俞立軒踱了兩步,仰望夜幕,落在回憶之中。

  「我將春綠、夏荷遣出房,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猜儀仁怎麼說?」俞立軒聲音透了幾分苦澀。

  余棠騏靜默未語。

  「她說,她是自找的,她活該要受罪,她樂得受罪。我不解,追問她緣由,她才說柳蘭芳將她當成你的女人對付,因為嫉妒才百般刁難、苛待她^那時她咳得快喘不過氣,卻邊咳邊笑著問我,像她這種同繼子亂倫的女人,是不是被燒死十次都不足惜?」

  當時,他驚愕萬分,難以置信,有一剎那憤怒席捲而過,想質問為什麼她選了余棠祺不選他?可儀仁後來的話,讓他氣怒全消了,他轉而憐惜又憐憫她……

  「儀仁對我說,若能被燒死也不錯,因為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比死還痛苦,若能輕易死去,反而是種解  脫。」她那句話打進他的心,也是這句話,徹底澆熄他的憤怒。儀仁對他來說,曾經也是一個不該愛的人,他曾為她數度買醉,那種苦他懂。

  「她對我說了你們的事,她說你們回鄉省親那兩個月好過,你回金陵後同柳蘭芳終於圓房……她……」俞立軒回想她痛楚矛盾的神情,此時仍是有些難受,低歎一聲,又道:「她問我,若是我心愛的女人同其他男人親熱,我的心會不會痛?如果我會痛,那麼她的痛就是我的十倍痛。可她不應該覺得痛,因為你是她不該愛的  人,她愛上你已是錯,你同柳蘭芳好才是對的。最後她是哭著說的,痛到極處,活著反倒是種折磨。所以她覺得自己活該被柳蘭芳折磨,即使有法子逃離一切,她也不願,她懂柳蘭芳的嫉妒,因為她也嫉妒柳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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