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母親病逝後,她奉母親遺命,前往京城尋父認親,今日是母親的忌日,她特地從京城回來祭拜,要將她已與父親相認之事告訴母親,好讓母親在九泉之下能夠放心。
走上山後,看見一座墳塚孤伶伶的矗立細雨中,隨茵不由得想起蘇軾的一首悼亡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她母親佟馨虹十八歲生下她,在這塵世間只活了短短三十四年便離世。
從十八歲到她過世的這十六年間,她心中所思所念唯有一人,卻直到死都沒能再見那男人一面,唯一的心願是讓她這個女兒代替她去見見那個男人,並告訴對方,她替他生了一個女兒。
這些年來她始終無法理解,母親不過與那男人相處短短一個多月,感情為何能深切到至死不渝?然而那男人卻連母親懷了他的孩子都不知道,更不知曉母親對他的一片深情,她不知該說母親癡還是傻。
不過母親真的十分溫柔,她未婚生女,多年來承受著旁人的閒言閒語,獨自撫養她長大,卻從未曾有過一句怨言。
這些年來母親對她關懷備至,這讓前生不曾感受過父母呵護關愛的她,在這一世感受到了母親的愛,所以她遵從了母親的遺願,不遠千里從揚州前往京城尋親認父。
來到墳前,兩個丫鬟將帶來的香燭和供品取出來擺好,一名丫鬟點了香遞給隨茵。
她接過香,清雅娟秀的臉上面無表情,默默在心裡對母親說道——娘,我已與父親相認,你惦念一輩子的那個男人活得很好,他如今已是內閣大學士,與他的妻子十分恩愛,膝下有一子一女,一家和睦。他們沒虧待我,也沒為難我,待我很好,此次回來祭拜,父親托我向你轉達歉意,望你九泉之下能原諒他。原諒他不知你懷了他的孩子,獨自一人將孩子撫養長大,以及原諒他無法回應你對他的一片癡心。
對於這事,隨茵並不認為父親瓜爾佳常德有錯,她也知道母親從未怨過父親。
當年父親前來江南查案,因與母親的兄長相識,遂暫住在佟府。
恰逢父親生辰,幾個同來的同僚宴請他,他酒醉回來,母親見著,扶他進房,而後母親明知他將自己誤認為他的妻子,卻也沒有推拒,一陣貪歡後,又覺羞愧,無顏面對他,遂離家暫避。
翌日醒來,父親從床榻上留下的痕跡,隱約明白昨夜發生了何事。
在酒醉之下玷辱了母親的清白,他沒打算逃避責任,但他已有妻子,只能納母親為妾,他想找母親將這事言明,但母親避不見面,他以為母親不願嫁他為妾,為了顧及母親的聲譽,他未將此事告訴他人,之後回京,時日久了便也忘了。
直到去年她前去相認,他才再想起來。
她曾問過母親恨不恨那個男人?
母親緩緩搖首,「我傾心於他是我自個兒的事,他若能回應我,那自然最好,可那晚他嘴裡一直喊著他妻子的名字,我便知曉他心裡只有他妻子,我這份情意注定要落空,為了不使他為難,所以我避不見面,即使有了你也沒去找他。」
這場癡愛,沒有誰對誰錯,只不過是一個人愛得無怨無悔,而另一個人則渾然不覺。
她前生活到二十九歲,二十六歲結婚,二十八歲那年丈夫出軌,翌年,她被人推到車道上,遭到疾馳而來的車撞死,至於推她的兇手是誰,她已死,再追究也沒有意義。
她死後,沒有到傳說中的地府投胎轉世,卻穿越到了大清王朝,成了隨茵;那時的隨茵是一個才一歲多的嬰孩,正發著高燒,原主似乎是因為沒撐過,病死了,她的靈魂才有辦法取而代之。
她和母親生活了十幾年,卻始終無法明白是什麼樣的愛,能讓一個女人執著一生,毫無怨尤,母親去世前,她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母親回道:「等你以後遇到那個人便會懂的,可是你要記得,若能兩情相悅自是最好,如若求之不得,不要勉強,否則既傷人又傷己。」
她還沒遇到那個人,所以她還不懂,但她不急。
祭拜完後,隨茵又領著丫鬟和侍衛徐徐下山,而後乘馬車回到揚州城。
她想起這趟回揚州前,嫡姊托她順道帶回京去的幾件物品尚未買齊,便讓馬伕轉往一處鋪子去。
主僕幾人總共跑了四、五間鋪子,一個時辰後終於買齊了東西,準備回昔日她與母親的住處暫歇一夜,明天就起程回京。
走回馬車時,隨茵聽見一旁傳來一道著帶著惡意的嘲諷聲——
「……若姑娘是個美人,這般投懷送抱,倒也不失是一樁美事,可瞧瞧你這張臉,綠豆眼、朝天鼻、大闊嘴,教人見了還當是見到鬼了呢!」推開撲到懷裡的女子,男子一臉嫌惡的撣了撣手。
被推開的少女氣呼呼的道:「你、你這人嘴怎麼這麼毒,本姑娘的長相哪有你說的那般丑,我不過是崴了腳,不小心撞了你,你有必要這般出口傷人嗎?」
「不小心?這街這麼寬,你崴了腳,怎麼不去撞別人,偏偏撞到爺的懷裡來?而且你不要以為爺不知道,你可是跟著我跟了好半晌。」男子毫不留情的諷刺道:「想色誘爺,先去照照鏡子,你這等姿色,不僅入不了爺的眼,還會污了爺的眼。」
那姑娘氣極了,吼了回去,「誰想色誘你了,我不過剛好與你同路!」
隨茵看向那年紀約莫二十二、三歲的男子,再瞥了眼被他的話給羞辱得面紅耳赤的姑娘,那姑娘面貌清秀,倒也不像他所形容的那般醜陋,她實在看不過去男人欺負女人,用著冷冷的嗓音接在那姑娘後頭出聲道:「眼歪嘴斜,還自大無腦,看來公子更該去照照鏡子。」
跟在隨茵身後的兩名丫鬟聽見自家主子的話,驚訝得互覷一眼,前面那身穿灰藍色長袍,外罩一件銀色馬褂的公子,容貌分明十分俊美,約莫是主子看不慣這公子適才出言羞辱那姑娘,這才冷言毒語相向。
接著兩人思及主子的姊姊玹邵王福晉都常被主子那張吐不出好話的嘴給氣得跳腳,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男子狐疑的睇了她一眼,又瞅了瞅四周,接著不確定的詢問身邊的隨從兼護衛,「路八,這丫頭是在說誰?」
那名叫路八的隨從膚色黝黑,面容方正憨厚,他朝隨茵看去一眼,老實回道:「那姑娘說的好像是爺您。」
聽了隨從的話,那男子覷向隨茵,一雙狹長的鳳眼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而後懷疑的問道:「丫頭,你眼睛有毛病?」
隨茵搖搖頭,「我眼睛很好。」
「那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是在指誰?」
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嫣紅的菱唇吐出一個字,「你。」她的話是對著他所說,不是指他,還能是別人嗎?
男子一愣,接著微微瞇起了眼,嘲諷道:「原來你同她一個貨色,見爺生得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便想來勾搭爺。」
他這趟前來揚州不慎曝露了身份,縱然他放蕩不羈名聲不佳,但憑著他的地位,這幾日下來,為了巴結他,揚州的一些官員和商人送來不少姑娘,其中連模樣秀美的少年都有,而有些人竟摸到他房裡自薦枕席,教他煩不勝煩。
還有不少別有用心的女子與少年刻意接近他,倘若他心情好,還會與他們逢場作戲一番,可他昨夜作了一宿的惡夢,今兒個心情不佳,沒耐性再應付這些人。
隨茵看向他身旁那名隨從,建議道:「你家主子腦子有病,醫館在那兒,快扶他過去瞧瞧。」
聽她竟膽敢出言不遜,男子臉色陰沉了下來,「你敢說爺腦子有病,你不知道爺是誰嗎?」
「連自個兒是誰都不記得了,看來病得不輕。」隨茵冷著嗓又催促那名隨從,「你還不快扶你家主子去醫館?」
若是他腦子正常,就不會把女人都當成覬覦他美色、想誘惑他之人,連她不過說了幾句話,也被他當成想勾引他,這不是腦子有病是什麼?
見她似是真不懼怕他,他轉念一想,以為她不過想藉此吸引他的目光,他臉色略緩,「你這丫頭膽子不小,不過即使你這般說,爺也不會看上你,你用不著白費心機了。」
「我膽子不大,還有多謝你看不上我,否則倒要教我頭疼了,有病莫要諱疾忌醫,早點醫治才能早點痊癒。」隨茵最後又再勸了句,便回頭朝馬車走去。
留下那男子滿臉錯愕的瞪著她。
先前不慎撞了他的姑娘也在離開前沒好氣的丟下話,「適才那位姑娘說的沒錯,我看你腦子真的是有病,快去看大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