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不出來。
「阿旦,你,會回來吧?」他緊緊地盯著她。
她長長睫毛垂落,輕聲道:「阿旦不回來,還有何處可去?我自然是會回來的。」
「那便好,你記住自己的承諾,你答應過孤的。」高壑繃著的那口氣一鬆馳下來,只覺背心冷汗涔涔,不禁暗笑自己的疑神疑鬼,大驚小怪。
有五千黑羽衛隨行保護她,他還命五十暗影暗中跟著她,連根寒毛都不許掉,她怎麼可能會有事?又怎麼可能不回來?
小人兒定是吃醋吃得狠了,心裡又憋屈得緊,若不讓她把之口氣朝南齊平安候府發洩一通,還不知道會憋出什麼症侯來呢。
「主公,您珍重。」獨孤旦踮高腳尖,舉高著小手,眷戀不捨地描繪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瓣……眸光更癡了。「您也要好好的。」
好好的做一個沒有奸妃在側,不曾亂爾心腸,也沒有弱點的君王。
對不起,我終究做不到,做這宮裡的女人。
對不起,阿旦終究還是失信了。
高壑依依不捨地親自送出了宮、送她出城,直到十里亭,才不得不停下馬,癡癡地目送那長長車馬消失眼前。
「飛白。」他忽然低喚。
飛白倏然現身。「臣下在。」
「孤怎麼覺得心裡很不安,像是什麼空了一樣?」他的手掌輕貼在左邊胸膛,只覺清冷空蕩得厲害。
飛白沉默了一下。「貴妃娘娘會回來的。」
「你說,她還生孤的氣嗎?」他語氣裡有一絲罕見的脆弱與忐忑。「孤那天——是在蕭淑妃殿裡過的夜,可孤同蕭淑妃不過是例行之事,和阿旦在一起時是不一樣的……你明白孤的意思嗎?」
飛白始終看在眼裡,主公自是沒錯,可貴妃娘娘所求的,似乎也不能說有錯。然,主公終是令她失望了吧?
「臣下明白。」飛白忍了忍,還是一反常態破例提醒了一句,「貴妃娘娘想必也明白,但明白和接受……許是兩回事。」
高壑渾身一震,臉上血色漸漸褪去。「孤是帝王。」良久後,他低微若囈語。「不會有錯。」
他所做的決定,都是出自最正確的判斷。
蕭月會是稱職的皇后,而阿旦會是他永遠最心愛的寵妃。
這兩者之間,並無牴觸。
十里亭下,高大威猛的帝王身影昂藏傲立,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也渾然不知的落寞。
皇宮內。
蕭淑妃徐徐展開其父蕭太宰密送而入的訊息,美麗的臉上笑得歡暢。「本宮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她將那卷絲絹在燈上燒盡了,拂了拂袖,笑得恁般心滿意足,卻也感慨地歎了一口氣。「蕭家死士精銳幾乎死絕,只餘十之二終換得今日碩果,阿父這一手棋,下得極之凶險啊!」
可阿父永遠是最睿智、最正確的。
當初她本想索性弄死了獨孤旦,滅了那個動搖主公心志的禍害,是阿父阻止了她——獨孤旦不能死,活人永遠爭不過死人,她若一死,便化為主公心上永遠的硃砂痣,屆時無論是誰登上鳳位,都再走不進他心裡,無法成為他真正的妻後。
蕭家一向看的是長遠,帝后若不能琴瑟和諧,主公若不能心甘情願冊她為後,容她生下太子,那麼她的地位,蕭氏一門的地位始終不穩。
就讓獨孤旦進宮,男人貪戀的是吃不到嘴裡的肉,可一旦要到手,嘗過鮮也就不稀罕了。
一個小小的南齊女子,縱是母族出身南齊名將世家又如何?尤其又是一個敗落了、死絕了的外家,能與底蘊淵博深厚的蕭氏比嗎?
就讓她進宮,讓她嬌寵,讓她無法無天,把主公對她的最後一絲一毫耐性愛意消耗殆盡。
而她蕭月,永如蒼穹明月般,溫柔寬容大度,永遠站在主公身後等著他,支持著他。
她和她身後的蕭氏,才是主公最信任依賴的後族。
那一個殺局,看似劍指主公,其實一切都為了助她登上皇后之位。
「現在,主公果然已欲冊我為後,這一切來得比我預想的還要快……」她抿著唇兒,眉眼閃耀著驕傲和快意。「獨孤旦啊獨孤旦,你現在總算知道,女人光憑一時的寵愛,是走不長久的。」
她就知道主公不是昏君,遲早會想明白,她才是北齊最名正言順的後。
「娘娘,既然獨孤氏已出宮回使南齊,那是不是要打鐵趁熱——」大侍女目光閃閃。
「不。」蕭淑妃慵懶地擺了擺手,嘴角上勾。「就讓她好好的去,乖乖的回來,本宮就等著她……回來向我這個皇后臣服跪拜!」
到時候,在這後宮之中,一個小小妃子的生或死,還不是她一句話說了算?
獨孤旦靜靜地坐在朱輪車內,隔著精緻的纏金絛紗窗,望著外頭朦朦朧朧的景色。
夏日風光明媚,處處綠意盎然。
猶記當時狼狽流落到北齊,是冬天,可時光匆匆如流水,轉眼間竟已過了大半年了。
而短短數日,她的心卻自春閨嬌兒,一步跨入蒼蒼老婦。
阿娘,這就是當年你的心情嗎?
但她不是阿娘,離了愛,她不會死,她只會在埋葬完自己的心後,繼續活著。
人沒了心,還是能活得好好的。
看,平安候府裡的那人,心都被狗叼了吃了,不是還活得理直氣壯、意氣風發嗎?
她一雙清冷的眸子恨意瀰漫,小手緊緊地掐握著掌心。
第12章(2)
「娘娘,前方驛館尚有五十里路,您可要先在此休憩一番?」車窗外有個年輕卻沉穩的聲音響起。
獨孤旦眼底掠過一抹暖意,對窗外那個半年來茁壯成熟了不少的少年副將道:「虎子,還是喚我姐姐吧。」
「臣下不敢。」虎子儘管在軍隊嚴苛的訓練中,已迅速成長為一個堅毅忠勇的好男兒,可一對上她,仍然憨厚靦腆地紅了臉。
「虎子,你我不是主從,我們是親人。」獨孤旦喉頭微哽,柔聲道:「還記得我們當時是怎麼互相扶持的嗎?我那時就把你當自己的弟弟看待了,難道你不想認我?」
「不不不,怎麼會不想認呢?虎子就是、就是怕——」虎子聲音低了下去。
「沒那個資格……姐姐現在是貴妃啊!」
「貴妃只是頂華麗的頭冠,誰都能戴。」她有一剎那地恍惚。
「今天可以是我,明日也就可以是旁人這世上,原就沒有什麼是永遠的。」
「娘娘?!」
「你還是不肯喚我姐姐嗎?」她神色黯然。
虎子心一熱,衝動地脫口而出:「姐姐!」
「好弟弟……」獨孤旦抬起手攀著窗沿,忍不住激動落淚。
虎子,如果當初姐姐不是選那一天、那一刻逃跑的就好了。
不,在你進了軍營之後,我出了營那時,就應該遠遠離了北齊國土,永生永世不再踏入北齊一步……
十日後——
北齊貴妃娘娘省親的龐大車隊終於抵達南齊,南齊國君親自率領百官在城門口迎接。
沒法子,誰讓南齊國小力弱,只能多多巴著北齊高壑的大腿,否則北齊大軍可不是吃素的,隨隨便便一支三五萬的驃騎精兵南下,就能將他們一鍋端了。
尤其現在天下盛傳,這位深得高壑專寵的獨孤貴妃旦娘娘出自南齊世家,有了這層親厚厚的關係,南齊國君真是做夢都會笑醒。
相較之下那個當初曾被寄予厚望的獨孤窈,簡直是不值一提的渣滓。「還白白賠了孤大筆的嫁妝,」南齊國君一想到就恨得牙癢癢。「這筆帳,可得找平安候好好算一算!」
正咬牙切齒間,十數名貌美如花的侍女恭恭敬敬首列於前,兩旁威風凜凜煞氣騰騰的北齊黑羽衛前後密密保護著朱輪車,看得南齊國君和百官們眼珠子都快驚掉了。
而後,一名大侍女登上朱輪車掀開車簾,就要恭迎貴妃娘娘下車,卻在車簾掀開的那一剎那,眾人大驚失色——
車內空無一人。
此刻的獨孤旦一身女扮男裝,清秀得像個世家公子,哪還有一絲貴妃娘娘的嬌貴氣派?
她在南齊城外三十里路的南定郡,恰好正逢盛大廟會,熱鬧擾攘非凡,雖然貴妃儀仗和車隊浩蕩而聲威,一路也有前導的黑羽衛先行,可畢竟此處是南齊,北齊使臣也不想太過於打南齊的臉,不想擾民過甚,唯用五千兵馬將朱輪車護住,可還是讓獨孤旦找到機會,趁亂偷偷溜了。
南定郡城中今日不下萬人上街,獨孤旦又在車上便已換好了裝扮,猶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般,立時就消失無蹤。
她買了匹馬,戴上斗帽便疾馳離了南定郡,在貴妃車隊駛出南定郡後,她已進了南齊城門。
只是獨孤旦渾然不知,自己身後有一名英偉的黝黑少年正緊緊跟在馬後不遠處。
她來到平安侯府,看著上頭漆紅燦亮的匾額,看著大門兩側被洗刷一新的石獅子,不禁冷冷一笑。
看來獨孤窈半年前的遠嫁和親,帶給平安候府的好處至今仍未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