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還得慶幸她無情地拒了他,省得他日後為她做出更多瘋狂可笑的昏君之舉。
獨孤旦惘然地望著他背對著的孤寂清冷身影,在這一瞬,兩人的距離終是回歸到了本該隔開的千山萬里遠。
他的好,他的溫暖,她的心動,她的惶惶,都停止在這一步。
無須害怕日後必將面臨的恩愛兩斷,彼此生怨……
這樣,就好。
「您,保重。」她低下頭,掩去了眸底那一滴瑩然的淚意,默默地拾步離去。待那輕緩細啐的腳步聲去遠了,高壑挺拔的身軀像是瞬間被抽走了精氣神般,微微一晃。
「主公?」飛白再忍不住,閃身膝跪,忿忿道:「那女子如此心硬,如何值當主公待她一腔情意?」
「是孤自誤了。」他苦澀地自嘲道,「她早已說過,寧為奸商不做人妾,總不能逼著人家跟孤瘋魔到一處了?!」
「那女子,會後悔的。」飛白為自家睥睨傲世的主公深感不值。
「不得對她無禮。」高壑深吸了口氣,臉上最後一絲疲色收拾一淨,又恢復了慣常的威嚴冷肅。「命人多備金帛良藥予她,送至宮外後,便任她自由吧!」
「……諾。」飛白再不甘願也只得從命。
第6章(1)
一日復一日,一夕復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若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曹魏.陳留阮籍<詠懷詩三十三
終於,又是孤獨一人了。
獨孤旦換上最樸素的宮衫,看著沉重的銅澆鐵鑄宮門緩緩在她面前關閉,將他和她之間,正式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腳邊有著一隻精緻的鎏金小匣子,裡頭是氣虎虎的伢置放進去的一百枚金葉子和數瓶宮中良藥,甚至還有一張北齊的正式路引。
他,什麼都替她著想到了。
可她卻什麼都不能為他做,什麼也報答不了他,只能走得遠遠的,從此不再相見,不再擾亂他的生活。
他們本就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啊……
獨孤旦蹲了下來,揭開小匣子,看著裡頭金燦燦的金葉子和玉潤藥瓶子,鼻端不禁酸楚了起來。
良久後,她取過了那方路引置入懷裡,小心地將匣子合上,而後捧起走近兩名威風凜凜煞氣騰騰的守門羽林衛。
「勞煩二位將軍,將這匣子轉交給伢大人。」她溫聲開口。
「這——」兩名羽林衛防備而遲疑地相視一眼,其中一人皺眉問道:「這是何物?」
方纔他們親眼見伢大人領這女子踏出宮門,倒也不敢太小覷怠熳了她。
「請將軍們轉交給伢大人便知了。」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既知不應該,又怎能理所當然的受著?
兩名羽林衛眉頭緊皺,猶豫了片刻,終究接過。
「謝謝你們。」她感激一笑。
「呃,不、不謝。」兩名羽林衛有些手足無措。
在夕照寒風中,獨孤旦攏緊了厚厚棉襖子,雖是弱不勝衣,卻仍堅定地直單薄腰背,一步一步地踏入暮色中。
相對獨孤旦的孑然一身,北齊後苑此刻正為「主公新寵」離宮的消息而歡聲雷動,喜氣洋洋。
「好,太好了!」蕭妃吁出了長長的一口氣,歡喜得忘形起身拍手笑了。「原來本宮是白擔心了。」
「是呀,娘娘。」妹姜笑道:「那女子不過就是一庸脂俗粉,這不,還受寵不到十日,果然就惹得主公厭棄逐出宮了。」
「本宮就知道主公不是那等貪戀美色之人。」蕭妃嫣然而笑,洋洋自得地道:「這後苑之中哪個不是有背景有身份,這才得主公略略青睞一二?」
「很是很是,想她一個小小的賤子就想凌駕眾芳之上,也不自個兒照照銅鏡,瞅瞅自己是什麼阿物兒?」妹姜湊興兒地道:「娘娘,如今後苑唯您為尊,這皇后之位非您莫屬,想必太宰大人也樂見其成的。」
「噤聲!」蕭妃臉色一冷,斥道:「這等大事豈是你一下奴可置喙得?是本宮太寵你,讓你都忘了自個兒是什麼東西了?」
「妹姜該死!妹姜不敢!」妹姜嚇得忙跪倒在地,兩股戰戰。
「請娘娘饒恕奴下無心之過,奴下、奴下再也不敢了。」
「再敢大放闕詞壞本宮清譽,讓主公誤會本宮一心計較後位,你就等著本宮收拾你吧!」蕭妃哼了一聲,大袖一揚。「來人,拖下好好餓上三天,敗敗火清清肚腸,省得她連腦子都不清醒了。」
「諾。」侍人侍女訓練有素地上前拖了人就走。
妹姜不敢再求情,強忍著驚恐和淚意,只得猛在地上磕著頭,乖乖地受罰去了。
蕭妃神情陰沉。
這皇后之位自然遲早是她的,可在這之前,還得步步謹慎,小心再小心。
就在此時,殿外響起一聲喜悅傳棄:「吾皇主公駕到!」
蕭妃又驚又喜地站了起來,急急迎上去。
「拜見主公。」她端莊中帶著三分嬌媚,聲音柔得似能滴出水來。
心情沉鬱惡劣的高壑在見到她充滿歡色崇拜的目光時,悶痛苦澀許久的胸口似是稍稍紆解了不少,不說旁的,光是帝王尊嚴和男性自尊心都大大得到了酣暢滿足。
「愛妃請起。」他破天荒地伸出手扶起她,彷彿想逼迫自己將那個冷血可惡的小身影逐出腦外般,刻意將面前身材豐潤瑰艷誘人的蕭妃扯入懷,二話不說就擁著往內殿而去,翻雲覆雨……
想他高壑,堂堂帝王之尊,昂藏大好男兒,多的是各色美人爭相邀寵,競相把一顆芳心捧到他跟前,他至於可憐到要苦苦乞求她的回眸垂青嗎?
哼,她不稀罕,他有得是人心疼!
冬盡春至,在帝都城外的七里亭處,有間原做野店茶鋪子之用的兩層老宅被改做了客棧。
這客棧的特點賣得便是乾淨,廂房乾淨,床鋪乾淨,連樓下大堂也打理得乾乾淨淨,簡單擺上幾張矮案,藺草編就的跪墊,沒有掛字畫也未曾擺青銅器物裝點,反而是一案置一個瓦罐,上頭插著清新的野花野草,端的是野趣宜人,令人觀之心胸為之一暢。
客棧裡當家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還雇了個大娘下灶房賣些炊餅、包子和茶漿,東西雖少,勝在新鮮勁道適口,價錢又便宜,三個五銖錢就能吃個飽。
二樓廂房共有五間,一晚五個刀幣,多半供入夜趕路卻來不及在城門關閉前入城的客商和販子、農夫們歇腳,生意頗好。
那少年東家自稱丹,人人都喚他丹哥兒。
這天清晨,又送走了一批匆匆忙忙趕著在城門開啟入城的客商,丹哥兒——獨孤旦抹了抹額際的汗水,舒了口氣,露出愉快滿足的笑容。
趁著客人都吃飽喝足走光了,她回到樓上細細地打掃起幾間亂成一團的房,而後抱著重死人的床褥到後頭水井處賣力揉洗起來。
因為雇來的大娘腿腳不便,灶頭上的活兒卻做得極好,所以她便讓大娘專司吃食,打理大堂、樓上住宿的部分就自己全包了。
儘管初初開春,卻仍是春暖還寒時分,尤其是井裡汲上來的水冰冽刺骨,她邊洗邊抖著,好不容易把一堆床褥全洗淨擰乾了,高高地掛在後頭架起的毛竹竿上。
匆匆吃完了炊餅泡漿的午飯後,她又推著小板車到鄰近的村落裡買店裡所需的糧食菜肉。
村落裡的莊稼人也有幫著人家挑菜送肉到店頭的,可一擔就得多上一刀幣的走路工,她在心裡盤算了會兒,還是咬牙自己拉小板車去拖菜運菜了。
大富由天,小富由儉,所以她把手頭上的每一文錢看得比命還重。
累是累,苦也極苦,可是這種靠自己雙手掙來的銀錢、賺來生活才叫踏實。雖然偶爾在夜靜時分,她也曾幾度輾轉反側,腦中不自禁浮現他的一抬眉一揚笑,他的種種霸道卻體貼之舉,想著想著,她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笑,心窩處格外的暖。
可是,每每笑著笑著,她眼眶就漸漸酸澀得泛起水霧,呼吸也變得緩慢沉重。傻阿旦……既是愛不起,那就該徹底忘個乾乾淨淨。
就像,就像他倆從來不曾相識過,也從來未曾靠彼此那麼近過。
獨孤旦倚著堆滿蘿蔔大白菜的板車,小手緊緊搗著左胸口,那兒怎麼變得空空蕩蕩,好像再搗也搗不暖了?
好半天後,她才終於像還魂了般,踩著略顯虛浮的腳步,繼續拉著小板車往客棧方向走。
第6章(2)
日已黃昏……
「待我看看這幾日都掙了多少錢。」把菜全扛進灶下給大娘後,獨孤旦努力振作精神,故作歡快地自言自語,在一張矮案前盤腿坐了下來,興興頭頭地認真算起了帳。
「昨晚就掙了二十五枚刀幣、三十銖錢,再加上前兩天向老趙爺盤的那批好皮子,昨兒轉手賣給了南下的客商,共得——我看看啊,一片金葉子又五十七枚刀幣,太好了,果然還是買賣來錢得快呀,咳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