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桀停下腳步,挑眉問:「什麼事?」
「你……還好吧?」溫怡芬謹慎地問。
「什麼好不好?」他佯裝不懂她的問題,拿出手機看看時間。「小煤炭,下班嘍,走,唱歌去。」
許樹茵也看看手錶。「還有十分鐘。」
「沒關係……你們去,店我來收。」溫怡芬因左桀明顯地拒絕她的關心而有些落寞,硬扯出微笑,讓許樹茵提早下班。
「可是……」許櫥茵接過溫怡芬塞到鑲裡的包包,又被推出店門口,可是……她要參賽的設計圖還沒……
「走吧!兩個小時後放你回去趕作業。」左桀大手往她肩上一攬,剛好一百六十公分的她在他臂彎裡像只被老鷹叼住的小鳥,只得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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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V包廂裡,左桀根本不唱歌,將兩支麥克風都塞給許樹茵,自己一逕地悶著頭喝酒。
「點歌啊!」他將遙控器、歌本全都推到她面前。
許樹茵再怎麼粗線條也知道他心情不好。
她不敢問,知道他也不會告訴她,他像是那種什麼事都往心裡藏,包得密不透風,可以接近他的人,但走不進他的心。
她無意識地翻著歌本,一頁翻過一頁,一頁又翻過一頁。
「找不到想唱的歌?」左桀移到她身畔,也盯著歌本。
「沒有山歌……」她沒精打采地說,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他開心一點。
「啊?」他以為自己聽錯。
「採茶姑娘都嘛要唱山歌。」她隨口胡謅。
「哈哈——」他被她的無厘頭給弄笑了。「唱阿妹的『站在高崗上』啊!」
「你確定想聽?阿妹的KEY我唱起來會像殺豬的喔!」他終於笑了。
「我盡量忍耐。」
「好吧!既然來賓那麼熱切地希望我唱,我就勉強獻唱一首。」她找到號碼,拿起遙控器輸入。
只要他開心,她是可以不顧形象的,反正,在家裡,她也是負責扮開心果的,朋友說她有天生的喜感,意思是,她整個人很好笑就是。
歌曲播出,許樹茵拿著麥克風站起來,對左桀說:「來賓請先掌聲鼓勵——」
說完,她自己也拚命鼓掌助陣。
「哈哈——」左桀一邊大笑,一邊鼓掌,這小煤炭原來這麼會耍寶。
「連綿的青山百里長呀!巍巍聳起像屏障呀喂——搖鈴,搖鈴!」她將擺在桌邊的搖鈴遞給他,要他打拍子。
「青青的山嶺穿雲霄呀!白雲片片天蒼蒼呀喂——還要合音——」
她唱得很忙,左桀也很忙,忙著配合她宛如巨星登台的各種要求。
她POSE很多,一會兒仰首望向天花板,一會兒超低音低到要蹲下來,不時還伴著很「聳」的土風舞,內心卻哀鳴著,真的形象全無了啦!
唱到最後一句時。「我倆相愛在高崗——來嘍,高潮來嘍……」她預告。「在——高——崗——」咚!尾音失敗,嚴重破音,許樹茵擺出跌跤的樣子。
「好啊!」左桀夠意思,很捧場,站起來用力鼓掌叫好。
「獻醜、獻醜……」許樹茵彎身致謝,在喜歡的人面前如此耍寶,內心其實緊張得都快吐出來了。
坐回沙發後,她將歌本推到左桀面前。「一人一首,換你唱。」
「你點啊,點什麼我唱什麼。」他的心情確實因為許樹茵的犧牲演出而轉好。
「唷,這麼臭屁,那我點楊培安的,也讓你破音。」她嘟起嘴巴找歌,心情不好時就是要靠鬼吼鬼叫來抒發。
「隨便。」
音樂自音箱流瀉而出,左桀將煙按熄,拿起麥克風。
許樹茵沒想到左桀的歌聲這麼好,好到她為他瘋狂,忘情地拚命鼓掌,忘情地叫:「安可——安可——」
「難得來賓的叔叔也來了,那我就再『沙畢思』一首。」他拿起遙控器輸入幾個數字。
「咯咯……咯咯……你這個『菜英文』,我叔叔哪有來!」許樹茵的獨門笑聲又出現。
兩個人在包廂唱歌,也能唱到瘋掉,這是左桀始料未及,他望著許樹茵笑得前俯後仰的模樣,唇角綻出一抹打自內心而來的笑容。
有她,真好。
第三章
兩人在KTV唱了三個小時,雖覺意猶未盡但喉嚨已經唱到沙啞,左桀送許樹茵回住處,搭車前往台大醫院。
15C頭等病房裡,躺著一個頭髮已摻著花白,臉色暗黃,腹部腫脹的老人,左桀靜靜地在病床旁坐下,注視著老人的面容。
現代人注重養生,六十五歲實在還不算老,只是,人一旦病了,整個氣勢、精神都迅速凋萎,再怎麼能呼風喚雨的強人,也無法阻止死神一步一步地靠近。
左桀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和左康生雖然是父子,但一年見不到幾次面,硬要說有什麼親情,是太牽強了。
他早就不在乎有沒有父母,有沒有家庭溫暖這種鳥事,在離開那間囚禁他十八年的小公寓時,他也連帶著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可是,面對快速衰老的生父,突如其來的震撼,令他感受到自己身上確實與這個人有著相同的血緣。
坐了一個小時,他悄悄起身,準備離去。
「阿桀……是你嗎?」
背後虛弱的呼喚拉住了左桀離去的腳步,他轉身又回到床邊坐下。
「找我什麼事?」他低頭摳著自己的指縫,不願正視左康生。
「我每個月匯給你的錢,夠不夠用?要不要再多匯點?」
左桀頓了頓,扯開嘴角笑。「當然愈多愈好,有人嫌錢多的嗎?不然你幹麼那麼拚命賺錢。」
一句話,不小心流露出他的關心,他一直不知道累積那幾輩子花不完的錢,賠上健康,忙到沒空享受,有必要嗎?
「這是我的命……」左康生茫然地望著天花板說:「我們每個人的命,從出生時就注定好了……」
左桀沒有接話,他想反駁卻無話可說,他自己的命不也是任由這些人隨意地決定了嗎?
「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雖然妻子瞞著他,但是左康生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我希望……你到公司上班。」
「不要。」他斷然拒絕。
「如果你是擔心你大媽……」
「我沒擔心什麼,就是不想。」
「你這樣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真的好嗎?」
「那你這輩子夠忙了吧,你覺得很好嗎?」左桀嗆他。
話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是啊,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要用什麼標準來斷定呢?
「我不勉強你,你想來的話,告訴我,我會幫你安排。」左康生無法拿出父親的威嚴命令兒子,因為他確實沒有盡到一天父親的責任,他甚至不知道左桀是怎麼長大的,只知道學期末學校寄來的成績單底下,加注的評語通常是——「成績優秀,操行不佳」,從妻子口中聽見的是左桀又闖了什麼禍,記了幾支過,他們父子,一直不曾坐下來好好聊聊。
以前是因為逃避家庭的爭吵將心思全放在事業上,後來,是兒子不願再給他機會。
「沒事的話,我走了。」左桀起身,這種父子間的談話,他很不適應,對左康生遲暮將至才想修補兩人的感情也不領情。
「阿桀……」左康生又喚他。
「你快睡吧,肝不好還那麼囉嗦。」他不耐煩地回嘴。
「你大媽……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她對你,沒有惡意的。」
「我無所謂。」他聳聳肩。
「以後,萬一我……幫我多照顧她……」
左桀吸了一口氣,梗住,沒有答應他,拉開椅子就走了。
左康生失神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他這輩子一直很忙,做了很多事,匾額、感謝狀擺滿了整間辦公室,到頭來發現,最重要的……他卻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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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左康生出院回家了,左桀也就不再半夜到醫院看他。
他的生活依舊放浪、我行我素,平日靠打麻將、玩柏青哥、撞球,偶爾幫戴光榮修修電腦,雖然頹廢卻也不愁吃穿,再怎麼窮,他都不想用左康生的錢。
父親匯給他的錢,他大都以左康生的名義捐給慈善團體了,他是這麼想的——老爸奸商干久了,幫他做點善事,免得禍延子孫,他不幸的剛好是他唯一的兒子。
「喂……小煤炭,等等下班去吃宵夜,阿達今天神秘兮兮地,要我一定得帶你去吃麵,又想請客了吧!」左桀近來愈來愈喜歡耗在花茶店前找許樹茵聊天。
她的笑點超低,隨便胡謅兩句就能引出她的獨門笑聲,笑到左桀也忍不住跟著笑,真的很寶。
「不要吧……人家辛辛苦苦賺一點打工錢,還讓他請客,上次他領薪水已經請過了。」許樹茵搖搖頭。
「他難得請,而且很想請,捧個場吧!」
阿達每天晚上要去麵攤前都會先買個便當放在他房裡,如果他在睡覺就下樓來找許樹茵聊天,好幾次他都聽見許樹茵鼓勵阿達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