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達這才恍然大悟,也跟著大笑。
「咯咯……咯咯……咯咯……」
忽然一個奇怪的「間歇性倒抽氣式笑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紛紛尋找笑聲來源。
來源就在花茶店裡。
「新來的?」左桀走向茶攤,手肘靠在檯面上,注視著那個笑個不停的女孩。
「咯咯……嗯……咯咯……」許樹茵從這群人走過來時就不自覺地聆聽他們的對話。
沒辦法,這群人太張揚、太耀眼,旁若無人,青春恣意。
一個人隻身從嘉義到台北唸書的她,看到他們就想起家鄉的玩伴,羨慕他們有伴同行的幸福。
「你怎麼黑得像巧克力?」左桀盯著許樹茵的臉,沒看過女孩子的膚色像她這樣「陽光」的。
「呃……」笑聲乍停,許樹茵指指自己的臉頰。「褪色了嗎?」
「什麼意思?」褪色?難不成她還是故意塗黑的。
「前陣子我媽說我黑得像煤炭。」她笑著解釋。
「哈哈,如果跟煤炭比起來的話,的確是褪色了。」左桀捧腹大笑,笑得左耳上的圓環一閃一閃的。
「因為幫忙採茶……就曬黑了。」她尷尬地吐吐舌頭。
「採茶?採茶姑娘來賣茶?」她的「工作經驗」讓他覺得很新鮮。
「採茶姑娘?」許樹茵聽了,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不然要怎麼說?」他挑眉問她,這女孩這種笑法,他很怕她斷氣。
「怎麼說……?」她側了側臉,認真地想了想。「這樣說是沒錯,不過姑娘很少,都是歐巴桑、歐裡桑啦!」
「你幾歲?」
「二十二歲。」
「那你還是姑娘嘛,以後我就叫你採茶姑娘。」
「欸——不要啦——能不能換一個好聽一點的?」
「不然……就小煤炭。」左桀換了一個,逗她。
她猶豫片刻。「還有別的好選嗎?」
「沒了。」他想大笑,卻板起嚴肅正經的表情。
「噢……」雖然沮喪,但也沒再抗議,將封好的飲料杯裝進塑膠袋裡。「你要的茶好了,檸檬草的做了記號。」
「喂——」左桀回頭喊了聲。「來拿自己的茶。阿達,這杯你的。」
他將檸檬草遞給阿達,自己則拿起吸管隨手挑了杯綠茶戳進去,喝了起來。
「為什麼阿達喝檸檬草,我們就只能喝綠茶?」女孩們抗議他偏心。
「他『剉賽』,你們也『剉賽』嗎?」
「你很噁心咧,什麼『剉賽』」他一句話引來一陣圍攻。
「咯咯……咯咯……」許樹茵聽了忍不住又笑出來。這個人說話好好笑喔!
「小煤炭,我們走嘍!」左桀將錢擺在檯面上,勾起剩下兩杯飲料的大塑膠袋在手上晃啊晃的,一群人就這樣又浩浩蕩蕩地走了。
「慢走……」許樹茵將錢收進底下抽屜,不自禁地踮起腳尖探頭出去,看向那個高高瘦瘦,說話很好笑的男生,陽光在他身上的白襯衫上閃爍。
「阿桀來過了?剛聽到他的聲音。」一名女子從後方走出來,將落在頰邊的髮絲往後撥,是這間店的老闆娘溫怡芬。
「我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許樹茵回答。
「高高瘦瘦的,褐色頭髮,叫十杯綠茶?」
「對、對、對,他剛剛還加了一杯檸檬草。」
「嗯,那就是阿桀了,住我們樓上,檸檬草是給阿達的,他腸胃不好,好像是以前經常餓過頭,餓壞的。」
「是喔……」許樹茵聽了很難過,因為她剛剛竟然還笑了。
「樹茵,紅茶我泡好了,後天小堯生日,我想上街幫他挑個禮物然後直接去保母那裡接他,你一個人有沒有問題?」說到她的寶貝兒子溫禮堯,溫怡芬瘦削的臉頰光亮了起來。
「沒問題,各種花草沖煮的時間我都記起來了,有問題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你。」許樹茵微笑道,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謝謝你,你很努力,學得又快,幫了我不少忙。」溫怡芬很喜歡許樹茵笑起來憨憨的模樣。
「別誇獎我,我會不好意思……」她說著說著就臉紅了。
「那我走嘍,晚上我會過來關鐵門。」溫怡芬脫下圍裙,收進置物櫃裡。
「拜拜,路上小心,要帶小堯來喔!」許樹茵奮力揮手,滿臉笑意。
許樹茵目前是服裝設計系大四生,和另外兩位同學合租一間小公寓。
從小,她就喜歡縫縫補補,車車枕頭套、桌布,幫鄰居小孩做衣服,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個童裝設計師,她愛小孩,從孩子身上,總能感受到單純的快樂和無限可能的希望。
為了不增加家裡的經濟負擔,她瞞著家人偷偷打工,加上沉重的作業壓力,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樣,要不是濃厚的興趣支撐著,恐怕早就放棄了。
不過,她很幸運,總是遇到好人、善良的老闆。
她現在的老闆溫怡芬,文文弱弱的,二十八歲,獨立扶養一個兩歲大的孩子,知道她白天還在上課,給她彈性的上班時間,平常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假日下午兩點到晚上九點半,讓她留點時間做作業。
這時,她腦中閃過剛才那個身影,高高瘦瘦的,左耳穿著一個小圓環,穿著薄薄的白色襯衫,看起來有點邪氣,嘴巴有點壞,可是笑起來的時候,又像陽光穿透連日的厚重烏雲,讓人也跟著心情明亮起來。
「阿傑、阿傑、阿捷?」許樹茵猜想著他的名字怎麼寫,也納悶他明明就住在樓上,上班五天,卻到今天才遇見他。
他是學生嗎?還是已經在工作了?
那個瘦小的阿達,怎麼會把肚子給餓壞了?
這些奇奇怪怪的問號使得許樹茵對那群人多了幾分好奇,也開始期待未來還能再遇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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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桀與一群朋友走出巷口,突然有人冒出一聲譏諷——
「你們看,那輛車的車牌號碼,四個九,要一、二十萬吧!」
「凱子。」另一個人回應。
這就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看待上流社會生活的眼光,一塊廢鐵,居然要一、二十萬,比他們全部家當還值錢,世間還有公平嗎?
左桀瞥了眼,臉色沉了下來,向其他人說:「你們先去吧!我去買包煙。」
待所有人走遠後,左桀斜靠在電線桿上,從口袋裡摸出煙,點上。
一位穿襯衫打領帶、年紀約三十出頭的男子,從那輛車牌四個九的高級房車走出。
「少爺。」男子對著左桀說。
左桀彷彿聽而不聞,視線落在遠方,繼續抽他的煙。
「老爺想約你吃晚飯,讓我來接你。」男子面無表情,轉述老闆的話。
他是左桀的父親左康生的私人司機,因為左康生對他有知遇之恩,所以左桀的浪蕩與不孝在他眼中簡直罪無可赦。
男子不知道他們父子之間的問題,主觀地將左桀想成敗家子,左康生辛苦一輩子建立起的事業,累積的財富,總有一天會被這個敗家子坐吃山空。
「他沒空來?」左桀輕蔑地挑了挑眉。
「老闆還在開會,大概五點結束。」
「唔……」左桀點點頭,將煙踩熄。「那麻煩你轉告他,我也很忙,沒空陪他吃飯。」他臉上彷彿帶著笑,眼中卻只有冷漠。
男子這次任務又沒達成,一時氣急,忘了左康生說過不要勉強他,脫口說:「老爺最近身體不大好,至少,你也該回家看看他。」
左桀朝他笑了笑。「很抱歉,我不是醫生。」話一說完,便轉身離開。
這半年來,老頭找他的次數愈來愈頻繁,超越過去二十年的總和。左桀不想見他父親,像他這樣低賤的人,是不配跟那種尊榮高貴、處在上流社會的家庭有任何關聯,這點,他在很小的時候,便牢記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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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瑟芬花茶專賣店」這間兩層樓建物,已經是三十幾年的老房子,粗糙龜裂的白色水泥牆面,隱隱可見裡頭的紅磚塊。
左桀就住在這棟建築的二樓,老房子格局狹長,采光不足,正好符合他晝伏夜出的習性,白天,只要在窗戶上掛上一塊黑布,陽光就完全被隔絕在外了。
二樓有兩間房間,一間是左桀的房間,後方另一間則做為麻將間兼朋友隨時來睡覺的客房。房間裡很空蕩,一支鐵桿掛衣架、一張折疊方桌、一床放在地板上的雙人彈簧床和一個三層置物櫃,置物櫃裡塞滿泡麵、零食,角落幾個堆疊散落的紙箱,塞著連他自己也忘了有什麼的雜物。
「唔……桀……現在幾點了?」一名女子從左桀身畔起身,搖晃仍熟睡的他。
窗戶黑布外面,天色已經暗下。
他微微轉醒,一手在地上摸索,抓起手機遞給那女子。「自己看。」
「哎唷——已經快七點了,又要遲到扣錢了,你這支爛手機,調了鬧鐘也不叫!」女子大叫,將手機塞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