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也不要生氣,是我鬼迷心竅,才會這麼離譜。」他們家沒倫常,老爸向女兒低聲下氣,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你哪天不鬼迷心竅?我不管了,他們要剁手剁腳,你隨便選一隻丟給他們,怕痛的話,先灌兩瓶米酒,酒錢我付。」她撂狠話。
「小也,你先替老爸還五萬塊好不好?我一定改過自新,再不碰賭博。」他抓住女兒的手,哀求。
「你以為我多會賺錢?我辛苦賺的錢只能夠租這間破屋子、餵飽你和小秩的胃,其他的,沒啦!至於你說要改過自新?哈!這句話我從五歲聽到現在,看見沒?我的耳朵長繭了。」說著,她站起身。
「小也,爸爸求你,我會改,真的會改,你沒看見,上個月我開始上班?我有拿錢回來給你們……」
對,他拿五千塊給她,然後弄出五萬塊的坑,逼她往下跳。她氣到說不出話,只想一頭撞死掉。
「小也,看在死去媽媽的份上,你幫我這次,我保證以後一定認真賺錢,每個月拿到的薪水統統交給你。」
小也沒應話,冷冷看著泣不成聲的男人。
賭博真的能毀滅一個人的尊嚴!那麼好看的身材臉孔,那麼英挺的壯年男子,被賭博折磨成這般,沒錢、沒羞恥心,什麼統統沒了,只有滿屁股逼得人焦頭爛額的賭債。
他總是委屈說,只有站到牌桌邊時,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那她呢?是不是要拚命賺錢,賺到快死掉,才能證明自己是活著的?
「小也,你不幫我,他們會殺掉我。」
她冷漠。
「小也,爸爸那麼疼你……」
「夠了!」用力套上拖鞋,她走到外面,坐到房東的醬菜桌上。
雙腳弓起,頭埋入膝間,她的雙手擱在膝蓋上,沉重的肩膀,沉得她好想哭。
「別生氣了,再氣,你還是要替他解決問題。」小秩坐在旁邊,一筆一筆寫著作業。
「大後天要繳房租,我連房租都繳不出來,拿什麼付賭債?」她不要開口向人借錢,她再也不要過著被債務追著跑的日子。
「我們又要搬家嗎?」他問。每次,還不起債務,他們只好帶爸爸逃跑,讓地下錢莊找不到。
小秩坐到姊姊身邊,身體相互依靠。為什麼他們家不能正常一點?
「不想搬嗎?」小也問。
「我無所謂,反正,又不能換老爸。」聳肩,他的早熟不是天生,是被環境提早訓練。
小也歎氣。還能找到比這裡更便宜的地方?
趴著,臉壓著一張舊報紙,她不想動,側臉,眼睛和小秩對望。小秩微笑,小也無奈地跟著笑,細細的眉毛聚成八字。
「小也……」小秩趴到她身邊,用肩膀碰碰小也。
「叫姊姊。」她更正。
小秩拒絕。「小也,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是小也常擺在嘴邊的話。
「萬一不直了呢?」
萬一,她的一輩子注定彎曲,無論怎麼努力都要迷路,怎麼辦?小也癟嘴。
「拿把鎯頭把橋敲掉重蓋啊!」小秩笑答。
「你比我有志氣。」小也勾過他的肩膀,兩顆頭顱靠在一起。
「小也,昨天那個叔叔……」他從口袋拿出糖果,塞一顆到小也嘴裡。這是「好心叔叔」的晚餐換來的。
「哪個叔叔?」小也問。
「演我老爸的叔叔。」
這伎倆他們用過很多次了,每次被追得緊,逃不過,小秩就找個男人,躲在他身後,這招到目前為止都很有效。
「他怎麼樣?」
「他很天真善良。」
被十歲大的男孩誇獎天真善良,不知道這位「叔叔」作何感想?
「他在PUB裡唱歌,日子過得很窮。我說肚子餓,他挖空口袋,把挖出的七十幾塊統統給我。他不好意思說,那是他的午餐加晚餐。我問他為什麼不做別的工作,賺更多錢?他說唱歌是他的興趣。」
「興趣是有錢人的口頭禪,窮光蛋沒有資格說興趣。」小也接話。
「我告訴他了。就像小也,沒興趣養個只會惹麻煩的老爸,也沒興趣把錢拿來投資小秩,你還是要拚命讓我們活下去,對不對?」小秩早熟得讓人心疼。
小也搖頭。是生活選擇她,不是她選擇生活。
她勾住小秩的脖子,臉貼上他的。「誰說,我最喜歡投資小秩了,加油,一定要考上醫學院哦!」
「嗯。」他用力點頭。
小也坐起身,撥撥小秩的頭髮,看著他的早熟臉龐。小秩是她人生唯一的希望!
視線下垂,看見剛剛被她壓在臉下的舊報紙,報紙上有一則很大版面的徵人啟示。
伴遊小姐?小也拿高報紙,細讀:
「富商征伴遊小姐,容貌優美、身材姣好,工作時間九點到凌晨兩點,待遇優,意者洽0935……」
九點到凌晨兩點征伴遊?要游哪些地方?飯店還是夜店?
小也失笑,資本主義社會,關係純粹建立在供需上面,供……需……她反覆咀嚼這兩個字,然後,視線往上挪移。
這工作能讓她解決眼前難題吧?若是工作適應,往後,不知道還有多少回難題,可靠這份「供需」,一一解決。
心動了,伴遊工作佔滿她的腦袋。
在她想像優渥待遇的同時,大摳仔爬上最後一層階梯,嚼了檳榔的紅牙齒衝著她笑。
「水姑娘啊,你在家啊?尚介好,尬你老爸叫出來,看看要按怎解決欠債。」
她望住大摳仔,心律跳得亂七八糟。爸爸就在屋裡面,若是被他們發現,情況肯定慘烈。口口聲聲說不管,事到臨頭,她哪能不管?
「我爸不在家,有什麼話,你等他回來再說。」
「啥米?伊沒在厝?伊講今日會還錢,敢不在厝?小漢仔,進去搜看看。」
一搜就慘了,她真要眼睜睜看爸爸的手被剁掉?擋到門口,她不讓人進屋。
「走啦!」小漢仔推了小也一把。
「你們要錢?」小也扯住對方袖子說。
「是啊!」大摳仔斜她一眼。這女孩子,年紀輕輕,比她老爸強悍得多。
「好,十天後來拿,我給你們。」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
「你說真的假的?」大摳仔問。
這話是白問了,她比她老爸守信用,哪次她把事情攬下來,卻沒做到?
話出口了,是假的就能不還?挺起胸膛,小也凝聲說:「我說給就會給,但要是這幾天你們再來騷擾我們,讓我沒辦法專心籌錢,就別怪我還不出錢。」
丟下話,她牽起小秩,拿過舊報紙走進屋裡。砰地,門關上,響亮的門板撞擊聲,明示了她滿肚子不爽。
不久,門外腳步聲響起,他們離開了,小也鬆了口氣。
屋裡,爸爸縮在牆角懺悔。他聽見大摳仔的聲音,也聽見女兒的對應,他慚愧抬頭,小聲問:「小也,你有錢可以還嗎?」
沒錢也得變出錢!
不理父親,小也拿起電話,照著報上的號碼撥過去,「請問,你們要征伴遊小姐?是……可以,我把照片和履歷表傳真過去……會……我會……沒問題……好,謝謝你。」
她掛上電話,對上父親的焦慮視線。
他訥訥問:「小也,你要把自己賣掉嗎?伴遊小姐是種不正當的行業。」
她皮笑肉不笑,瞪他,「如果把你賣掉可以換錢的話,相信我,我一定會這麼做。」
「小也,爸爸對不起你,你不要幫我還錢了,我自己想辦法。」爸爸衝動跳起,對女兒說。
「你的辦法是再去借錢賭博,以小翻大?不要天真了行不行?如果太閒的話,把家裡好好洗一洗,不要再給我添麻煩。」小也的話止住父親的腳步。
她背起黑色包包,對小秩說:「你負責把老爸看好,別讓他再出門闖禍,晚上我會晚點回來,別等我,先睡覺。」
「好。」
小也頭也不回地離開,現在,她得想辦法讓自己雀屏中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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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妝的小也,特地塗上粉色口紅,把又黑又長的頭髮在身後刷得又直又亮,繫上緞帶。
頭髮太黑是因為沒錢去漂染;頭髮長過腰際,是因為捨不得花錢剪;至於口紅,是化妝品公司送的試用品,有沒有過期,不在她的考慮範圍。
再重申一次,貧窮不是她選擇的生活方式,是貧窮選上她。
這星期開始,麵包店下班後,她接著到PUB上班。至於老爸的欠債,她先支了薪水應付過去。她氣到考慮要不要將父親棄養,幾次收了行李,想帶小秩跑掉,到最後,還是不忍心,一一把行李擺回櫃子放好。
這個家,是她擺脫不掉的沉痾!
把窄裙上的紋路撫平,整整領結,她對鏡中自己說:「今晚,我會讓他留下印象。」
小也口中的「他」,是樂團的主唱兼吉他手。
他長得相當好看,眼睛深邃明亮,濃墨眉毛在尾端處向上飛揚,嘴角似勾非勾,彷彿噙著一抹笑。至於他的身高,雖然至少有一八三,但在高個兒樂團裡,實在「平凡」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