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的體認,要母親不再介入他的生活,最好的方式是比母親能力強、比她更能幹,最好連氣勢都能壓過她。
三年前,他接手威卡爾,三年後,他成了主宰生命的主人,再沒人可以強迫他。
打開水龍頭,溫水灑遍全身。
深深吐氣,他很忙、他心機用盡,他累到倒頭就睡,但這麼忙的他,寂寞空虛仍有本事趁隙入侵。
所有人都認定賀競天是成功人物,只有他知道,他失敗得很徹底。
他過著自己不想要生活,做著不想做的事,愛笑的眼睛不再愛笑,冷漠嚴謹的他連自己都感到陌生,四年了……他甚至不再唱歌……這麼不快樂的人,說成功,未免過分。
競天走出沖洗室,將大毛巾圍在下半身,洗臉時,他發現洗手台上有個沾醬碟子,碟子裡插了小雛菊,一朵朵金黃色菊花,插滿碟子,像一團金黃色的火球。
會心一笑,她是他用過最好的傭婦。
她每隔幾天就為他在餐桌上插一瓶花,有時,花買太多,小氣的傭婦捨不得丟掉,便修修剪剪,把多餘的花用醬油碟子、醋瓶子插起來,擺到洗手台、床頭櫃,家裡處處都有花。
她,肯定是個勤儉持家的好婦人。
最重要的是,她燒得一手好菜,非常道地的台灣菜。那年,他住在台灣,貧窮的他嘗不到的高貴料理,在法國,競讓他嘗齊。
很幸運,在法國短暫居留能找到這樣的傭婦,也許,他該考慮讓秘書和對方談談,問她下個月要不要和他一起回美國?
套上休閒服,走進餐廳,她的菜總能讓他食指大動,但餐桌邊的蛋糕先吸引他的注意力。
昨天,臨時想吃蛋糕,秘書替他訂了一個,天!真是無與倫比的難吃,他扔了,沒想到今天又出現一個新蛋糕。
試試吧!他拿起叉子,嘗一口,霍地,他被定格。
味蕾替他翻出陳舊記憶,那滋味……是酸、是甜、是無法遺忘的……眷戀……
這蛋糕……怎能在這裡吃到!?
桌邊有一張便條紙,用法文書寫的。
「這是蜂窩,我在內餡加上新鮮草莓果粒、蔓越莓和核桃增加嚼勁,希望它符合你的口味,如果還是不喜歡的話,請不要把它丟到垃圾桶裡,請留著,明天讓我嘗嘗哪裡不對勁。」
沒有署名,但他知道,是她。
競天拿起便條紙和蛋糕,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把便條紙收進去。
他隨手又拿出其他幾張,閱讀。
「送洗的大衣拿回來了,氣象報告說,明天冷鋒報到,請記得多加衣服。」
「對不起,買不到新鮮蝦子,沒辦法替你做醉蝦,下一次吧!今天替你換一道蚵仔煎,那是我家鄉最受歡迎的小吃之一。PS:我的三杯蝦和四物雞做得也很道地哦!要是你女朋友有『不順』的問題,我可以免費替她進補。」
「對不起,我不小心打破咖啡杯,我猜那是骨瓷的,一定很貴,可是,沒辦法囉!請你再去買一個,錢從我的薪水裡面扣。」
「我找不到新床單,上街替你買了一套,雖然不夠貴氣,但很有春天的味道,希望你喜歡。」
莞爾,這些便條紙,是他在陌生都市裡,唯一的溫情。
拿起蛋糕,一口接一口,八寸滿足不了他的胃。
門打開,進門的是表弟江宥齊,這些年,他是競天最得力的助手,這回,他從美國過來,為的就是向他報告總公司的營業狀況。
「哇,吃蛋糕,有人過生日嗎?」宥齊走過來,盯著蛋糕,手伸過去,「看起來很好吃。」
說時遲、那時快,競天把蛋糕往後移,謝絕他的染指。
「肚子餓的話,餐桌上有晚餐。」至於蛋糕,他要獨自享用。
「這麼小氣,哪裡買的?告訴我,我自己去買。」他不滿地盯著競天,一口口把蛋糕往嘴巴送。
「不是買的,是我雇的傭婦做的。」這回,他下定決心要把這位滿分女人帶回美國,他不介意幫她和丈夫、子女一起辦移民。
「真的?這個女孩那麼厲害?競天哥,我發誓,一定要把她追到手。」他眼睛發亮。
原來那個有趣的女孩,不只頭腦轉得飛快,還有一身好手藝。
「你說什麼?她是女孩?你認識我的傭婦?」競天問。
「你沒見過她?不會吧?」
「我下班前,她會先離開。」
「哦,那就難怪了。她長得很漂亮,笑起來的時候更是可愛動人,只不過,她好像不喜歡我,不肯給我電話和姓名。沒問題的,我有自信將她追到手。」說起女孩,宥齊滔滔不絕。
「告訴我,你怎麼認識她?」他被表弟的喜悅感染。
「我出車禍,撞上她……」
故事開始,宥齊對蛋糕小姐充滿興趣,連帶地,競天也對她好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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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鈴響,坐在車內看公文的競天接起。
「哈囉,賀先生,我明天到巴黎,可不可撥空招待我?」
是若築,他的未婚妻,也是顧譯電子的總經理。他們是商業聯姻,去年春天訂下的婚約,兩個素未謀面的男女為了金錢被綁在一起。
見面那天,他們都對婚約不滿意,不滿意這年頭還有人無權做主自己的婚姻。但他們都是聰明而且性格相像的同型人類,很快地,他們建立交情,並作出約定——三年內,兩人沒有找到新愛情,便以對方作為結婚對象。
有了這層協議,他們的關係不再緊繃,甚至當起朋友,給予對方工作上諸多建議。
「好啊!沒問題。」若築是他身邊所有女性中,最不帶給他壓力的。
「記得幫我訂飯店,我大概會停留五天。」若築笑說。
她是個大方典雅的女孩,當母親第一眼看見她,就決定了是她。除開她的家世背景不說,她相當聰明獨立、果斷而善解人意,他想過,即使碰不到合適的人,娶她,也還不錯。
「不必訂飯店,住我那裡。」他直覺邀請。
「可以嗎?宥齊不也到巴黎了?」
「放心,房間很多,再來幾個人也住得下。」
「好吧!就這樣,不過讓我請你和宥齊吃飯,我可不想欠你。」她說。
就是這樣,她嚴守朋友分際,從不拿未婚妻身份佔他便宜,他們才有了更多空間。
手機掛掉,突然,他想起,也許可以回家,請「她」替若築烤個蛋糕,歡迎若築到巴黎,順便看看那個讓宥齊感興趣的女孩子。
就這樣,他吩咐司機調轉車頭,提早回家。
三點了,動作得快一點。
地板拖乾淨後,她直接飆進浴室裡。她沒注意到洗衣機壞掉,還把床單枕套換過,這下子,沒有機器可使,只好用肉身來洗那堆加大型的床具。
小也把褲管捲到大腿處,直接跳進浴缸,把泡了半小時的床具當沙灘踩。
踩踩踩,配合了節奏,她開始哼歌,只是下意識亂哼,她並沒有特定選擇。
「你說,在無人的夜裡你難免哀傷寂寞。
你說,在煩擾的街頭你與悲愁擦身而過。
你說,在銜接的生命週期你的痛苦比快樂多。
親親女孩請聽我說,沒有誰的生命一帆風順,沒有誰的人生只有風華絕美。
請把幸福收錄,喜悅儲備,生命地平線為你展開新視野。」
那是競天為她做的歌,那時,他們還是朋友,不是敵人。
是她讓他們變成敵人的,怪誰?怪她現實的性格,怪她連愛情都能標價,貨既售出,再不屬於她。
雙腳加上力氣,拚命踩,她得用力些、專心些,才能把爬上心間的男人踢出思念區。她是務實的申也寧,怎能浪費精力,去想像再也追不回的愛情?
她把泡泡踩得浴室裡到處都是,這下子,洗完床具,還得費力清洗浴室。唉……歹命人的悲情世界。
「可以了。」她把污水流掉,彎腰,用兩手扭干床罩的泡泡水,許是彎腰太久,站不直身,她扶著牆壁,慢慢把腿腰間的角度拉大。
她太拚命了,所以沒聽見開門關門聲,沒發現有人聽見她的破歌聲,更沒看見浴室門邊站著一個憤怒男人。
他震驚極了,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面的女人,竟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她沒當貴婦、沒穿名牌,還在他的浴室裡,苦哈哈地和一組床單奮戰。
「你在這裡做什麼?」低沉的嗓音,抑制著他的憤然。
小也嚇一跳,猛回身,然後發現他……更形驚嚇。
「說!你在這裡做什麼?」話問出時,競天想起宥齊感興趣的女孩,是她?
她想問競天,他在這裡做什麼?集團總裁哪有空到巴黎旅遊?哪有空闖入別人家裡,問一個小小的女傭在做什麼?
當然,她也想問問自己,是不是思念過度,產生幻覺?所以,他不存在,她看見他的影像,純粹因為,她唱了他的歌?
「為什麼你到巴黎?為什麼你會當傭婦?你不是飛上枝頭當公主了?你不是穿名牌、住豪宅,幹嘛來賺一天六十塊?」競天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