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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頁     沈亞

  那一年他想帶著呼延真私奔回北狼,是真心實意要私奔,並非說笑。

  他哪裡不知道呼延恪絕不會把女兒許配給他,當時他再過一個月就要親政,也就是他跟呼延真永遠分離的時刻,可是呼延真當時年紀實在還太小,所以他想,只要把呼延真拐回狼帳幾年,待她及笄再求父皇指婚,任那呼延恪怎樣的鐵石心腸,有父皇指婚,遠在狼帳他又鞭長莫及,那他心愛的傻大福不就到手了嗎?

  至於皇位,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七皇叔要,那就拿去吧!誰稀罕呢,錯只錯在他沒跟皇叔說清楚,如果他早點說,只要早一天……只要他早那麼一天說清楚,或者早一天帶呼延真走,那一切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了。

  又像幾年前,他在御街上發現了傻大福還活著,當時就該一把撈起她,頭也不回地逃去天涯海角,再也不要跟南都那些鬼怪糾纏,不要想著報仇、不要想著如何周全這世上的一切——周全什麼?她死了,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周全?

  抱著呼延真的屍首,蘭歡慢慢往玉階的方向走著,面無表情,連眼神都是木然的。他心裡有什麼東西粉碎了,正一點一滴緩緩消融崩解,他的背影是那樣漆黑,散發著一股絕然的死氣,令人望之生畏!

  殿上的百鬼自然是認得這個龍左使的,他在南都已經好些年了,聽說已經娶了宮千水,是仙城派往後的繼承人——如果只是繼承仙城派,那倒也還好,但如果他是打算接了宮百齡的位置,連這天下也繼承了呢?

  那張坐上去會死人的龍椅此刻看起來依舊光芒萬丈,畢竟是天下至尊的位置,誰能不垂涎?明明就在眼前了,不拚一下簡直對不起自己不是?

  於是他們紛紛解決了自己扣押的百官,紛紛搶上想奪了龍天運的人頭!彷彿只要能先一刻坐在那龍椅之上,這天下便真能穩握在手中似的。

  以前他們也知道龍天運武功高強,但那畢竟是一個人,武功再怎麼高強也有限,怎可能敵上百人的圍攻呢?此刻才知道,那不是一個人,那就是個修羅。

  一個對死毫無概念,對人命毫不介懷的修羅。

  那不是上百人圍殺一個人,而是一個人屠殺了上百人。

  小喜提著劍奔進朝陽殿那一刻所見的正是這樣一個屍橫遍野的慘狀,他倒抽一口氣,無法置信地望著這滿地的屍骸!

  蘭歡正將一個人釘在柱子上,極慢地抽刀,那邪魅的眼睛從烏黑的長髮裡緩緩地勾出來,讓小喜的心咚地一聲往下沉!

  這眼神他熟悉……這眼神,他總是在蘭七的臉上看見,那幾乎是不屬於人的殘酷冷血,那是帶著歡暢的死意,來自地獄的眼神。

  即使她的動作夠快,也只來得及握住宮千歲往下狠刺的刀刃。鮮血嘴地自她手上噴湧而出,那刀刃太利,幾乎立刻切斷她的手掌。

  宮千歲傻住!她沒想到姊姊會用這種方式來阻止她,她嚇得連忙撤手,怕自己真的削斷宮千水的手掌。

  帳篷外搶進一條高大人影,那人倒抽一口氣,她們都還沒意會過來,他已經扯下自己的袍布,死死地將她將斷的手掌包起,同時咆哮:「快叫軍醫過來!」

  宮千水臉上痛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我沒事,不要緊,你快去找……快去找他……」

  霍桑看一眼桌上的物事,那張粗獷剛毅的臉登時變了色,他忍了忍,不敢想像此刻的蘭歡會是如何模樣。粗嘎道:「此刻再去找怕也是遲了。」

  宮千歲掩著唇,驚懼地看著他們,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為了你的一點嫉妒,竟要整座南都的人陪葬。」霍桑抱著宮千水,雙眸冷冷地看著宮千歲。

  「我才不是、才不會——」

  「會。」霍桑凜冽地打斷她。「你最好祈禱胡真沒死,要不然整個南都給她陪葬都還怕不夠。」他哀慟而憐惜地看著宮千水,雖然他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然而他又怎麼忍心看她去死?

  「還沒。血術的最後一個步驟還沒有完成,她可能不會……」宮千水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說著,但見霍桑臉上的悲傷,她的話聲戛然而止。

  在宮千歲動手的那一剎那,整個南都的命運便已經傾覆,再也沒有回返的機會了。她嗚咽一聲,將臉埋進他寬厚的胸膛,熱淚盈眶。

  「他是天子,怎容得有人對他心愛的人下手。」霍桑歎息似地說著,「這世上從此,是再也沒有南都仙城了。」

  第10章(2)

  他是天子、他是天子……

  宮千歲腦袋裡轟然一聲,這才終於明白這些年原來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裡。原來龍天運不僅僅是南都仙城的一個護法,難怪爹爹願意將姊姊嫁給他,原來他竟然是天子!

  她慘然一笑,轉身衝出了帳篷。

  「千歲——」

  「讓她去。」霍桑緊緊擁住宮千水,心中無限唏噓。宮千歲去了才好,她做出這種事,蘭歡是絕對容不下她了,留在宮千水身邊只是徒增傷心而已,還不如遠遠逃去,死在那不知名的山野裡,也好過宮千水為她心傷。

  宮千水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她猛地推開了霍桑,喘息著起身。「她是我妹妹,無論做了怎樣的錯事也還是我妹妹!」

  「我是你的丈夫。」

  宮千水淒然一笑。「今生無緣,惟願來生……」

  霍桑卻是虎軀一震,雙眼烏沉沉地看著她。

  這意思是說她對他亦非無情?意思是說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原本他是打算這些事結束之後給她一紙和離書,放了她去,然而她卻說「惟願來生」?

  霍桑鐵臂一展,在她離去前將她緊緊箍回懷裡深深擁抱,沙啞地低語:「我不要來生,就今生吧。無論任何事,我都與你一起承擔便是。」

  小喜望了一眼躺在朝陽殿玉階上那聲息全無的儷影,不由得紅了眼眶。是小胡公子啊,是小胡公子。

  多少年來他在宮裡須臾不敢鬆懈,小心翼翼為殿下看守護持的小胡公子,無論如何都不讓俊帝近他的身;但他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貴重的小胡公子,如今竟了無聲息地躺在那裡。

  「殿下……」雖然蘭歡早已登基稱帝,但小喜總還是喜歡稱他為「殿下」;沒人的時候一定不稱他為皇上,而是殿下,他最最心愛的殿下。

  蘭歡慢慢放下手中的無垢,那劍如今是已經毀了,一口氣斬殺了百多人,無瑕的劍身上都砍出了裂痕。

  小喜嗚咽著,強忍滿心的悲痛。他何嘗不知道蘭歡如今什麼都聽不進了,他眼裡甚至沒有認出他的神情,他就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遇神殺神、遇佛弒佛,六親不認了……可是他的心好痛。

  「殿下,小胡公子……小胡公子討厭血的。」他輕輕說著,靠近蘭歡,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讓他把劍放下。「小胡公子最是愛潔,這麼多血,他看了會不高興的。」

  她不高興又怎麼會讓他抱著呢?

  蘭歡木然的眼神動了動,終於鬆了手,任那名劍摔在地上,噹啷一聲斷成兩截。

  小喜奔出去喊叫了幾聲,讓宮內還留著的太監內侍都來幫忙,又忙著奔回來,用袍子輕輕擦拭他的手,哀慟得連嘴唇都在顫抖。

  蘭歡卻只是重新坐下來抱著胡真的屍首,像是失了神,像是滿殿的屍山血海都與他無關,像是這整個世間也與他無關。

  他不知道自己還是哭了,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雨水似地落在呼延真的臉上。整顆心碎成了粉末,三魂七魄都隨著呼延真而去,身體卻還是有著自己的意識,知道要哭,知道用淚水來洗滌傷口。

  「殿下……」小喜哭得不能自已,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跟著流淚。這世上若真有人能知蘭歡對呼延真的心,除了他,又還能有誰?

  呼延真睜開眼睛時所見便是這樣一幅景象,是沒有了三魂七魄卻還能流淚的蘭歡,他那木然死絕的模樣教她哀慟欲恆,知道他定會傷心,但哪裡知道卻是這樣一副恨不得跟她一起死去的模樣。

  她身上還痛得很,說不出話來,費盡了力氣也只能微微抬起手撫上他的臉。

  蘭歡低頭凝視著她,突然唇瓣微微一勾,淒然地笑了起來。瞧,他終於還是瘋了,連幻覺都生出來了。

  但這幻覺卻是如此生動,看那清澈靈動的眼眉,看那眸子裡的瑩瑩水光,就算是幻覺他也甘之如飴,只盼這幻覺永遠都不要離去,只盼自己一生一世這樣瘋下去,千萬不要醒過來。

  再一次醒過來,她已經躺在城南的御史大夫府。天色微亮,屋外卻還安安靜靜的,彷彿夢中。

  呼延真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望著四周熟悉無比的擺設。自己分明是躺在少時的屋子裡,但這怎麼可能?莫說御史大夫府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大火吞噬,幾個月前這裡還被南都仙城派的人買下來,拆個一乾二淨,連片破瓦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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