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青衣嘴角的溫和笑意瞬間化為無奈,「若我是女的,那你那位書店的女郎該怎麼辦?」
話聲甫落,只見向來霸氣震天的前任土匪頭子、現任關北侯粗獷臉龐刷地紅透了,霎時變成了個扭扭捏捏的青澀小伙子,粗大的手指一下下地摳著紫檀矮案,靦腆窘迫難當地直咕噥。
「你個滿肚裝芝麻的,下次老子都不跟你說了,就算還有不認識的字兒,寧願去問完顏猛那騷包都不問你了「都是愚弟錯了。」默青衣笑著又親自為他斟酒,還趕著打開了那描金食盒,推至他跟前。「來,嘗嘗看我府中新制的餌食,裡頭一味醃菜極香,就連我這個嘗不出五味的,都能吃出那一縷鮮香味,試試。」
雷敢和默青衣知交多年,自然知道他自幼身中蠱毒,從此幾乎味覺盡失,無論吃什麼都猶如嚼蠟,可沒想到這麼多年來還頭一次聽見他提起食物時,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愉悅歡快。
「這麼了不得?那還真得試試了。」雷敢興沖沖地抓了個精緻小巧的雪白精麵團子丟進嘴裡,一嚼下,滿滿鮮鹹噴香溢於唇齒之間,不由大喜,匆匆咬了兩下便迫不及待吞嚥下肚,古銅色大手又閃電般撲抓了三五個,「果然好吃!唔唔,就是個兒太小了,貓兒食似的,不過癮。」
默青衣眼睜睜看著雷敢三兩下掃空了食盒內的餌食,輕淺含笑的嘴角微微一抽。
還當真連一個也不留予他。
「唔,這是灰豆條子干醃的吧?」雷敢心滿意足地長長呼了口氣,拍拍肚皮道:「真懷念啊,當年在老家沒少吃這個,不過這醃菜竟比我從前吃過的還要厲害百倍……老默,叫你那庖丁也醃幾罈子送我吧?」
默青衣微笑,「這醃菜不是府中庖丁炮製,是我偶然所得,只有五小罐,其中酸白菜己食盡,只剩灰豆條子和辣醃蘿蔔——」
「你身子不好,就別吃辣了,這辣醃蘿蔔我幫你處置就是!」雷敢說得眉開眼笑,「省得你不能吃見了又眼饞,多鬧心哪?」
「雷兄這話真有道理,」他一雙清眸底的笑意越發燦爛。「如此,便有勞兄長了。」
「好說好說,誰叫我這兄弟就是這麼講義氣呢?」雷敢咧嘴,英氣勃勃的眉眼沾沾自喜。
默青衣別過頭去,肩頭可疑地微微聳動,隨即回身,一本正經地道:「每每受雷兄仗義相助,愚弟不勝感激,唯有教你多識幾個大字,多讀幾本詩書,以期能助兄長早日博得伊人另眼相看。」
「她名兒不叫伊人啦,」雷敢臉紅紅,還是忍不住辯駁道:「她叫三娘,可好聽了。」
「……」唉,現在笑出來雷兄定會翻臉吧。默青衣低頭握拳抵在唇邊,好半會兒後才神情平和地抬起,眼也不眨地讚道:「大雅若俗,果然好聽。」
「好兄弟!有眼光!有見地!」雷敢暢然大笑,大掌本想重重拍好兄弟的肩頭,還是及時忍住了。
老默身子不好,萬一拍散架了怎麼辦?
待雷侯爺樂不可支地抱著兩罐子辣醃蘿蔔走了,庖丁卻愁容滿面地盯著僅剩小半罐子的醃灰豆條子。
自家侯爺素來胃口奇差,日日所食還不足半碗飯,近日蒙天之幸恰巧得了這幾小罐醃菜,倒令侯爺吃得頗覺滋味,可現在……
「代叔,」庖丁吶吶地問,「往後怎麼辦哪?」
「……不怕,」代叔緊蹙的眉頭驀然一鬆,如釋重負。「只要問清那日是向誰買的醃菜,還愁沒有源源不絕的醃菜可給侯爺開胃嗎?」
太醫說過,侯爺自胎裡中的蠱毒雖己深伏經脈骨髓之中,天下無藥可解,可若能多食多眠,將養得氣血充盈,便有元氣在病發時與之相抗一二,便不至於每發一回病,侯爺就得活生生痛得像是去了半條命。
想起主子自幼至今所受的種種苦楚,代叔真真恨不得以身相代,可惜卻是不能夠,如今也只能殫精竭慮、尋方設法為侯爺多做點什麼,別說只是區區一味醃菜,就是要了他的心臟入藥,只要能令侯爺好些,代叔也會毫不猶豫給自己一刀!
第3章(1)
羔裘豹桂,自我人居居。 豈無他人?維子之故。
羔襲豹袖,自我人究究。 豈無他人?維子之好。
——《詩經·唐風·羊裘》
幸而那日那碗啞藥只是暫時性的,經過一兩日之後,鄧箴的嗓子終於漸漸恢復了,可終究留下了些許暗傷,原來溫柔清脆的嗓音變得瘡啞粗嗄,只要說多了話便覺喉頭疼得厲害。
雖然遇險遭劫,可終能得遇貴人,撿回了一條小命,她己是深深感激上蒼庇佑垂憐,絲毫不敢有半點怨懟。
況且還有那枚金豆子……一想到足可兌上十兩銀,也就是整整一萬貫五銖錢,夠他們姊弟四人兩年不愁饑餒了。
只是最近細兒神色間的焦躁總教她觀之心驚膽戰,暗暗憂心不己。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她一定得做點什麼好斷了細兒的心思!
鄧箴放下手上縫補的衣衫,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起身走出房門,見大弟和小弟正圍著一籠新買的小雞崽,喜得撓腮抓耳格格笑,目光不禁柔和了起來。
「甘兒,你幫大姊姊看著拾兒。」她蹲下來摸了摸兩個小娃娃的頭,微笑吩咐道,「在家乖乖兒的,大姊姊有事出一會子門,很快便回來,你們切莫亂跑,知道不?」
「甘兒知道,甘兒會乖,弟弟也會乖。」鄧甘抬頭對大姊姊咧笑,露出漏了門牙的小嘴,憨傻可愛得教人心疼。
「拾兒乖!最乖!」鄧拾一把蹦了起來,小手激動地猛拍著自己的小胸膛,睜大了圓滾滾黑溜溜的眼兒,若是能擦擦嘴邊興奮地淌出來的口水,就更像個小男子漢了。
「嗯,拾兒和甘兒都乖,最最乖。」鄧箴笑眼彎彎地抱了這個又抱那個,這才留戀不捨地出了門。
一出家門,發現原來該在前院菜園子裡幫忙澆水的鄧細又不見蹤影,她臉上笑容霎時消失無蹤,素淨小臉沉了下來。
鄧箴又是著惱又是焦心,面色繃得緊緊,腳下步伐添了七分的急促。
溫暖的春風吹在她急得一頭汗的額上、身上,卻莫名激起了抹寒意凜凜的機靈。
只要穿過了這片樹林子就能連接到蕎村內的大路上,她腳步飛快,顧不得頻頻被橫生的枝葉掃面,一心只想著趕到陳家,把話說清楚。可就在她即將出樹林的前一刻,遠處隱約傳來了一聲嬌笑,熟悉得令鄧箴心頭一跳,胃重重地往下沉——細兒?
她僵立原地,下意識屏住了呼息,冰冷的手腳慢慢地移動,挨蹭向聲音來源處。
密密麻麻的樹幹枝葉之後,有一對緊緊交纏依偎的男女身影。
鄧箴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衣衫不整、香肩微露的稚嫩美少女,眼前金星亂冒,陣陣發黑。
「……細兒眼中也只有阿郎一人,阿郎,你萬萬不能負了我,否則便教你應了你方才許下的誓言,人神共厭不得好——唔唔……」女聲嬌喘著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嘴兒。
鄧箴搭著樹幹的指尖幾乎要深陷而入,摳得斑斑滲血。
鄧細,你——竟糊塗至此?!
「細兒好狠的心,明知我心中只有你,偏還說這樣的話氣我,唉,若不是你長姊每每阻攔,我又何嘗不想早些將你娶回家,日日憐愛纏綿。」男聲沙啞傭瀨,語氣中說不出的滿足饜足。
「哼,長姊自己想當暮氣沉沉的活死人,還不許旁人舒心痛快,她斷我姻緣,口 口聲聲是為了我好,其實還不是羨慕我能和阿郎鴛鴦比翼,這般快活?」女聲冷嗤了一聲,聲音滿滿都是嘲諷。「我阿父和阿娘都已經不在了,沒人能為她做主,她就由妒生恨,巴不得讓我也同她一樣,孤苦終老呢!」
原來在細兒的心裡,自己竟是個阻她姻緣的大惡人……
而她一向自以為的保護,換來的卻是妹妹滿滿的怨恨。
無媒私通,世所不容,細兒恨她也好,怨她也罷,她又如何眼睜睜看著妹妹往死路上奔?
鄧箴深深吸氣,只覺胸口刀剮似的陣陣劇痛,眼眶卻灼熱乾涸,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了。
她沉默地回到林間小徑上,等待著。
窸窣穿衣的聲音,男子調笑和女子嬌羞的呢噥聲音,和著林間不知名鳥兒清脆的啼叫中,她猶恍恍惚惚的在想……長姊如母,她卻失責至斯,不知從何時讓妹妹誤入歧途,越走越遠還不自知?
他日九泉之下,她這個做姊姊的還有何臉面見雙親?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鄧細和陳家大郎君驚慌中見羞惱的低呼響起,鄧箴回過神來,清澈眸底掠過一絲森冷和悲涼,語氣卻十分平淡。
「你們二人又怎會在此?孤男寡女,甚是不妥。」她看見對面兩人明顯鬆了口氣,心中也不知是苦是澀是憤,啞聲道:「陳大郎君乃世家子弟,當是知禮守禮之輩,而家妹年幼天真,不曉世情險惡,為免日後人言可畏,還是請大郎君自重……家妹,我也會好好管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