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默青衣並沒有再吃第三口白繭糖。
鄧箴目光中的喜悅瞬間黯淡了下來,繼而湧起的是深深的自責。
……終究還是她做得不夠好。
「這白繭糖,很好吃。」那個溫雅的嗓音響起,彷彿隱隱透著一絲微笑。「明日還能再做嗎?」
她猛然抬頭,小臉亮了起來,忙不迭重重點頭。
默青衣凝視著她欣喜的笑靨,心神有一霎地恍惚。
不知為何,自那日化與樓驚鴻一瞥後,他對她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百思不得其解之餘,也曾為此感到心驚防備。
燕奴曾命人去查了她的底,回稟鄧氏一家並非世代居於蕎村,而是十六年前遷至此處,一向是耕作清貧度日,然鄧家父母卻在一年半前意外落水而亡,只留下了兩女兩子,當時小么兒也不過六個月大。
是眼前這個看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清瘦女子,一點一滴掙食餵養弟妹長大。
也是個相同被命運玩弄卻依然奮力相搏之人啊。
而一個清婉娟秀的年輕女子,要想自甘墮落著實太容易了,可她卻始終意志堅定、憑靠著這雙手供給一家四口溫飽。
思及此,默青衣眼神裡的審視漸漸淡去,繼之而起的是一抹悲憫的溫柔。
「這幾日就勞煩你了。」他輕聲道,「待我身子略好些,便會重金相謝,命人親送你回家的。」
鄧箴眼底的喜悅消失了,情急地猛搖頭,努力寫下:小女並非為金銀,我只想恩公早日好起來。
生怕他再度拒絕,她衝動地一把握住他的大手。
他心一跳,清俊臉龐竟悄悄地發紅了,略慌亂地別過頭去,忽覺氣息又紊亂不順起來。
「咳咳,你……我、我該喝藥了。」
鄧箴先是誤以為他的臉紅是發燒了,正擔心著,聞言急得跳了起來,對他比畫了兩下,隨即慌張張就往外衝去找人。
唉,此時她就分外懊惱自己為何要喬裝是個啞子了,這不是亂上添亂嗎?
默青衣看著她突然活似兔子般驚蹦出去的身影,不禁啞然失笑,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手,那絲暖意彷彿依然蕩漾未消。
也許便是為了這一絲絲縷縷的溫暖,他也該自私的將她留下吧?
自那日侯爺竟肯吃下鄧小娘子做的白繭糖後,整個鎮遠侯府頓時沸騰了,上上下下欣喜若狂、樂不可支,幾乎把她當菩薩供起來,巴不得她能永遠留在侯府裡,好讓侯爺能多吃點、多補點,說不定這麼補著補著就能長命百歲了不是?
鄧家阿箴,就是鎮遠侯府的大恩人哪!
對此,鄧箴受寵若驚極了,每每看到大家對她奉為上賓的模樣,她都心虛得不得了。
不過就是……就是她做的吃食有幸能合了侯爺的胃口而己,況且她才是要進府來報恩的,怎麼反倒角色顛倒了?
代叔還不由分說地將她的住處安排在侯府內院中至為清幽美麗的一座獨立跨院中,撥了兩個女婢專門伺候她。
兩個奴婢伺候一個庖丁……
鄧箴甚是苦惱,總覺坐立難安,直到看見女婢捧進來,此刻擺在她面前紅檀木矮案上三匹茜草色、秋香色和縹色錦緞,一匣子盛著簡單卻內斂的玉釵、玉墜,並言明是侯爺所贈時——就再也憋不住了!
她一把抱起那堆華貴物事衝到了主院求見,卻在見到髮束玉冠、身穿紫金侯服,清俊中透著沉沉威嚴尊貴氣勢的默青衣的剎那,傻了。
鄧箴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強烈意識到他確實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侯,而……自己只是個卑微到塵埃裡的庶民貧女。
心彷彿被誰重重擰了一把,她迅速低下頭,掩住了眼底的悵惘。
第6章(2)
「尋我有事?」默青衣聲音卻溫和如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懷中攬著的錦緞和那匣子首飾恭敬地放在地上,這才抬起頭來,並後退了一步。
默青衣一怔,凝視著她。「不喜歡?」
她比了比那些貴物,再比了比自己,搖了搖頭。
「這些東西只是謝禮,沒有旁的意思。」默青衣還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半晌,這才輕聲道:「你如願意,大可安心收下。」
她還是搖了搖頭,小臉透著一絲固執。
「你……」他看著她一身洗得褪了色的青布衣裙,袖擺雖然繡上秀氣的暗色小碎花遮掩,卻隱隱可見其中的破舊。
清貧得令人心疼,卻也執拗得教人頭痛。
她再後退了一步,還是堅定地搖頭。
「你,近前來。」看著她就要退到門外,彷彿在彼此之間拉開了一道清晰可見的疏離,默青衣心一動,急急衝口而出。
鄧箴嬌小身形倏然一僵,澄澈的眸子疑惑地望著他。
「你寫給我看。」他歎了一口氣,溫言道,「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堅辭我的謝禮。」
她小小氣結,他方才明明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本侯送出的禮是不會再收回的。」他清眉微挑的直視著她,「除非你給我足夠的理由。」
他、他這不是故意胡攪蠻纏嗎?
鄧箴有些招架不來,手足無措地傻望著他。
見她愣在原地,畏怯為難的模樣,他心下一軟,長腿主動邁向她。
默青衣在她和那堆貴物之前停了下來,溫和卻灼灼然的黑眸盯得她沒來由地心虛、羞慚起來,好像……被他看穿了心底深處最隱晦的念頭。
「為什麼不願收?」他輕聲問道。
她強自鎮定的小臉漸漸地紅了,心慌意亂地張口欲解釋,在最後一霎總算及時想起自己瘠啞難聽的嗓音和「啞子」的身份,復又閉上嘴,熟練地在掌心畫寫下這禮太重,阿箴受不得。
「原來,本侯的命竟連這幾匹錦緞、些許玉飾都不值?」他歎了口氣道。
鄧箴心一跳,慌得連忙擺手搖頭,卻苦於口不能言,小手在掌心上飛快寫下回話,卻只換來他神態狀若寂寥憂鬱地別過頭去,怎麼都不肯看……
她的性情本就有些老實頭,再加上默青衣於她心目中猶如謫仙天神般的存在,此刻他的落寞鬱鬱,不啻像是一記生生抽在她心上的鞭子,心疼得她又慌又亂,只覺得自己真是千不該萬不該,居然狼心狗肺地這般惹他傷心了?
他修長清瘦如青竹的身軀恍若不勝寒苦,側過身去,隱隱有瑟瑟之意……
鄧箴都快哭了,想也不想地抓住他一隻大手,在那美若皓玉微布劍繭的掌心上,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侯爺,您很好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在阿箴心中,遠勝一切奇珍異寶。
默青衣先是感覺掌心癢癢的,像是被什麼撩撥了……腦子還恍惚著,胸口己是奇異地暖暖發脹了起來。
可惜鄧箴滿心擔憂緊張,要不一抬頭,就能清楚見到他緋紅了的雙耳,和清俊蒼白臉龐上的一抹霞色。
默青衣心口激盪得厲害,原就深藏於胸膛內的某一處更是劇烈悸跳著,彷彿就要破胸而出……
他的手好似燙著了般閃電縮回,後退了一步,燒紅的雙耳更是羞艷欲滴,「我、本侯還有公務,就,不便耽擱了。」
鄧箴迷惑而茫然地望著他,小手還維持同一個手勢不及收回。
「那謝禮,你若真不想要便扔了吧。」他玉臉垂得低低的,匆促說了一句,便急急大步離去。
——幾有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走得快,卻留下鄧箴在原地一頭霧水,苦惱地對著地上那堆貴物發呆。
兜了一大圈,難題還是沒解決呀!
默青衣心跳得厲害,連進了議事堂仍然有些身軀發軟、步伐凌亂,直待坐下來喝完一杯參茶後,方逐漸安神冷靜下來。
他摸著異常騷動的左胸膛處,喃喃:「是蠱毒蠢動的緣故吧?」
對,心神失守,連連失態,當是這個原因無誤。
「稟侯爺,伯府二爺來了。」身形高大的燕奴緩步而入,躬身稟道:「您見嗎?」
「如何不見?」默青衣看著燕奴一副摩拳擦掌的凶狠樣,不禁失笑了。「也許他今日是來賠罪的。」
「請恕燕奴無禮,但是伯府二爺對您從未有過善意。」燕奴咬咬牙,還是只得聽命讓人放那欠揍的傢伙進來。
那姓李的混蛋小子,以為宮中有昭儀娘娘撐腰,便可橫行無阻、不可一世,將侯爺的大度寬容當作膽小怕事,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寫得!
「莫擔心我,」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輕聲道:「我亦有底線。」
「只要伯府老祖宗仍在,昭儀娘娘不倒,伯府依然會以為憑仗著當年一丁點人情,就能繼續將侯爺搓揉於掌中,其中尤以這位r李二爺』為甚。」燕奴自知這話十分大逆不道,可拼著被主子責罰也想一吐為快。
娘的!大不了被賞一百軍棍,但只要能換得打斷李羿一條狗腿,這筆買賣還是極划算的。
「伯府……」默青衣目光低垂,隱住了其中精光與歎息,如玉大手輕按在昨晚收到的那一卷暗線消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