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遲那時快,吳齊賢飛快跑去攔下一輛出租車,楊盡忠連拖帶拉地把任奇雄塞進後座,車門一關,兩人才大大鬆了口氣。
「嗚……他馬的!」任奇雄罩著夾克,悲憤交加地泣訴。「我不過是長相凶了點、嗓門大了點,明明是個好人,沒幹過半件壞事,為什麼大家都怕我……」
楊盡忠和吳齊賢尷尬地對視一眼,拍拍任奇雄的肩膀聊表安慰。
沒錯,他們家雄哥就外表能唬人,其實心地比誰都軟,而且還是個愛哭鬼。
國小的時候多虧他們兩個在校幫襯,拚死也會在雄哥淚腺開始分泌前逗笑他,沒讓他在外人面前顯露真面目。
上國中之後,雄哥自己「知恥」,怎麼也會ㄍㄧㄥ住不哭,加上學校裡沒人敢在他面前上演什麼悲劇,才能至今仍保住雄哥「硬漢」顏面,沒丟幫裡的臉。
「請問要到哪裡?」
理個大光頭的司機大哥老神在在,乘客忘了報上目的地,他便自行發問。
「長春街。」
楊盡忠報上地址,隨即擔憂地看向吳齊賢。
剛剛夾克蓋得夠快,沒被熟人看見吧?
接收到好友投來的詢問眼光,吳齊賢聳聳肩,無言地苦著臉,自己也沒十足把握。
「擎天幫」的少幫主只有外表氣勢強,內心是位多愁易感的善良少年,這件事可是幫裡的大秘密,絕不能外傳,否則不只笑掉外人大牙,還可能影響雄哥日後接棒。
跟在雄哥身邊,不讓人發現雄哥善良、心軟、好親近的事實,可是他們從小被賦予的偉大使命,被孫奕迦那個厲害角色識破,則是他倆至今唯一的失敗記錄。
幸好,孫奕迦嘴巴緊、又已經是自己人,他們才逃過一劫,可是這回雄哥當街大哭萬一被熟人撞見,消息還傳回幫主或是兩人老爸耳裡——他們兩個就要倒大楣了!
想到這,他們也想哭了……
同時間,悶在夾克裡的任奇雄慢慢止住眼淚,他擔心的不是痛哭的醜態被熟人看見,而是自己恐怖的未來。
這輩子只要他頂著「擎天幫」少主名號一天,就沒有普通人敢跟他交朋友,更別說做他的女朋友。
畢竟像孫奕迦這麼有種的人可遇不可求,別說同輩,連學長級的男生都怕他了,家世清白的女孩更當他是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幫裡那些叔伯的女兒們會黏著他、嚷著要做他女朋友。
可是,她們全是恰查某,打遍天下無敵手——雖然是他們幾個男的不敢還手。
總之,他喜歡善解人意的溫柔女孩,但是照這種情況下去,將來他會交不到女朋友,然後被老爸硬逼著娶那群恰查某的其中一個,來個親上加親——
光是想像,他就猛冒雞皮疙瘩。那樣的未來不只黯淡無光,簡直是無比淒慘……
任奇雄在夾克下抹乾眼淚,作了生平最重大的決定。
管他黑幫老大一呼百諾,有多威風凜凜,他一點興趣也沒有。無論如何他都要讓老爸金盆洗手「漂白」去,了結他人見人怕、可悲的學生歲月。
更重要的是,絕對、絕對要改變將來娶母老虎,被「壓落底」的宿命!
第1章(1)
「嗚……哇哇∼∼」
任天福回到家停好車,剛跨出車門就被一陣驚天地而泣鬼神的哭嚎震得耳膜嗡嗡響,加上雨後院子裡草地濕滑,他險些滑倒一路由車內摔出車外,跌得屁股開花。
「不准哭!」他發出一聲獅吼,屋內立刻鴉雀無聲。
任天福砰地甩上車門,揮揮手示意司機把車開進車庫,隨即大步走進屋內,正好瞧見妻子和兒子先後扔面紙團進垃圾桶,神准的哩!
看見這一幕,任天福雖然早習慣了,還是忍不住搥心肝。
他流血流汗打出「擎天幫」名號,地方上的黑白兩道誰不恭敬喊他一聲「福哥」,為了後繼有人,他從小訓練獨子十八般武藝,一心冀望兒子日後能青出於藍,將「擎天幫」發揚光大成為台灣第一黑勢力,讓他不只走路有風,刮的還是嚇死人的颱風!
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兒子高大威猛的外表完全遺傳到自己,偏偏也遺傳了他母親的軟心腸。
死了一隻寵物狗,哭得半死也就算了,老子和對手為了搶地盤,各自帶小弟亮傢伙比誰狠,兒子一馬當先——報案找警察來抓人,哭求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老子教訓不長眼的對手,把人打得半死,兒子跑去醫院向對方鞠躬道歉,被人海扁不還手,還美其名為「父債子還」……
唉,這些事不勝枚舉,讓他看破兒子不是混黑幫的料,不得不在兒子高三那年死心改行,淡出黑道。畢竟比起三代單傳的任家香火斷在他手中,「擎天幫」後繼無人算小事了。
只是……
任天福看著兒子剛毅方正、粗獷有型的臉龐,竟在燈光下隱約掛著未干的淚痕,眉頭越是糾結。
唉,都快三十歲的大男人了,成天不是工作就是宅在家,沒女朋友也不跟他去花天酒地——呃,是交際應酬長見識。寧願陪他媽看些灑狗血的連續劇,母子倆有夠入戲,哭得比主角更帶勁,外人路過八成以為這家死了人咧!
「你整晚死哪裡去了?現在才回來!」李愛嬌哭得眼眶紅紅,語帶哭腔,眼底滿是哀怨。
李愛嬌心地善良,但是一張嘴可是出了名的潑辣,明明是關心老公,從她嘴裡吐出來就是沒好話。
「靠夭!」任天福沒動氣,只是習慣用語。「上個禮拜不是跟妳說今天阿財出來,要帶兄弟們和他去酒店開心一下?」
「喔,我忘了。」有說過就好。
「妳這個女人怎麼沒半點記性?」他轉頭看向兒子。「阿雄,不是有什麼吃了補腦的營養食品?明天買回來讓你媽照三餐吃。」
「不用啦!」李愛嬌連忙揮手推拒。「那種東西貴死人,賺錢很辛苦,不要浪費錢。」
「錢去死不用人去死!恁爸不當大哥改當大老闆,幫老婆買補品的錢要多少有多少,妳不花是要恁爸留著養小老婆——」
「你敢?!我砍死你!」
耳濡目染之下,李愛嬌一動怒,大姊頭氣勢可是一點也不輸枕邊人。
「阿雄,買!順便看有什麼吃了能長命百歲的,我說什麼也要比你爸多活一天,讓他到死都沒機會娶二房!」
「是。」任奇雄一口答應。
對於父母老是把「砍、殺、死」掛在嘴上的凶狠對話,他早就習以為常。
小時候,他以為父母感情不好,大一點才明白那是他們夫妻的獨特相處方式,跟對方講話比兇惡、比嗓門大,聽起來像吵架,細聽才能明白話中全是關愛對方的潛藏情意。
欸,世間夫妻百百種,反正他爸媽絕對不算最詭異,某方面來說或許還稱得上是天生一對。
「我差點忘了!」任天福望向兒子。「阿雄,我跟你財叔說了,後天到公司上班,你看要幫他安插什麼職位。記著,他腳跛,工作別太辛苦。」
「是。」對於父親的要求,任奇雄照樣允諾。
當年他使盡招數,終於迫使老爸決定解散幫眾,讓「擎天幫」走入歷史。
但是老爸並未收掉旗下經營的酒店等等聲色場所,照樣養著一大群圍事小弟,每天依舊和各幫大老飲酒作樂,根本只是化明為暗、自以為低調的幕後大哥。
於是,他讀完大學、當完兵,立刻洋洋灑灑寫出一份創業企劃書,拉來母親做說客,逼著老爸收掉那些酒店,幫忙籌措創業基金,成立「天福生命企業」。
生命企業也就是專門處理死者身後事的葬儀社。
還記得老爸看完企劃書,一雙眼瞪得超大,一張臉脹紅得像快腦溢血,氣得差點沒用亂拳送他去天國報到,再把創業資金「燒」給他。
幸好,他的堅持、加上母親的眼淚和大嗓門,獲得最終勝利。
酒店關了、公司開了,老爸不甘不願地坐上董事長寶座,嫌穢氣的酒肉朋友逃的逃、散的散,剩下一些不忌諱的死忠兄弟們跟著改行。見慣了江湖上腥風血雨,死狀再恐怖的大體、再難搞的公祭場面都嚇不著他們,幾年磨練之下,一個個全成了公司最稱職的員工。
正如母親所說,他創立這間公司算是在為老爸過往一切贖罪、做功德,收留一些從監獄出來,有心改過卻無處可去的叔伯們更是義不容辭,就算曾經因此招惹來一些不必要的誤解與麻煩,有足夠能力解決的他也不放在心上。
「明天我會叫奕迦看看有什麼適合的職缺給財叔,做不慣再調整。」孫奕迦如今是他的左右手,掌管公司人事與財務。「至於薪水,我想比照仁叔。」
「你決定就好。」任天福樂於當個不管事的掛名董事長,反正兒子做事他放心。「明天中午,我和你媽就要搭郵輪出國玩,半個月後才回來,你別把你財叔的事忘得一乾二淨,讓我到時沒臉見兄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