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斯博士體諒地點了點頭,決定不再多言。卡古沙伸出右手送客,韋斯博士便走出會客室。
卡古沙站到窗前,望向遠方的山林,清楚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這十年來,陶瓷吩咐醫生為卡古沙配備各種有關呼吸系統、肌肉活動和精神科等藥物,但卡古沙縱使每天服用,身體卻也並不健康。他送了藥物去化驗,化驗結果很快便到手了,十年後的今天,他才發現這些藥,其實是引發其他病症的成因。卡古沙看著那張報告,心裡湧出譏諷的笑意,他輕聲說:"沒什麼的,她只是一個壞醫生。"
事情真的湊巧。死神的另一半背叛了他;陶瓷的另一半也剛好如此。
死神被帶往淨化之地,那裡什麼也沒有,只得一片空白。他蜷縮地上,全身抖震,像在極寒中面臨昏迷的人,模模糊糊,虛弱茫然。
另一半的離開,使他失去一半的能量,意志亦比往常薄弱,這種狀態令他輕易相信任何入心的、強烈的、重複的訊息。耳畔不斷有聲音說:"安息去吧!""別再撐下去了!""你已死亡。"死神半信半疑,上一秒決定聽從,下一秒又湧現違抗的念頭;最後,他無法繼續思考,漸漸神智不清。
這光盤名為"命運",死神果然跌墮其中。
放棄吧,隨命運的帶動消逝去吧……
忽然一陣腳步聲響徹淨化之地,死神勉強睜開眼睛,以為會看見屬於白西裝男士的白皮鞋,但眼前竟是一雙深棕色鞋子,而且還是鹿皮款式的。死神向上仰望,站在他跟前的人身形極高,黑髮綠眼,容貌陌生。那人稍稍俯下,對死神說:"是時候醒來了。"
死神惘然,做不了反應。那人再說:"你並沒有死亡。"死神望著他,仍然沒有反應。那人於是彎下身,扶起死神,告訴他:"你要離開此地。"
死神沒任何主見,只如木偶般靠著那人走。那人說:"死的該是她,不是你。"
死神開始呢喃:"我並沒有死……"
"我沒有死……"
"我不可能死……"
隨著意識恢復,死神的力量一點一滴回歸,他在一片白茫茫中前行,思想漸漸明澄。那攙扶他的人,卻不知不覺間隱沒在白色的路途中,當死神回復正常後,那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最終,死神的精神走出陶瓷的光盤。他在計算機前甦醒過來。
死神望向計算機螢幕,感歎這設計的高深莫測,叫他差一點便送命。他抹一把汗,心想要不是有人出現營救,自己必死無疑。這場陷害遊戲,選擇失掉另一半、狀態最虛弱的死神做目標,就是相信他根本不可能有反擊之力。死神不禁為自己的好運透了一口涼氣。
卡古沙在他的科研室中控制一切,是他把死神從幻象中救回來。
死神感應到卡古沙,記得他的身份是回陽人Case407,便決定與他相見。
死神抖擻精神,來到卡古沙面前,這樣說:"感謝閣下引路。"
卡古沙說:"是我的設計把你帶進光盤去,自然也有義務帶領你出來。"
死神企圖核對他的身份:"你是十年前的回陽人Case407."
卡古沙說:"因為我的天分,你給予我回陽人的身份。可惜我並沒貢獻社會,我只在乎與你所愛的女人談戀愛。"
死神掛上知己知彼的笑容,說:"那你愛得滿意嗎?"
卡古沙笑起來:"到頭來才發現,我並沒如自己想像般愛她。"
死神替陶瓷感到唏噓:"她大概不會猜到,她背叛別人,別人亦會背叛她。"
卡古沙已把陶瓷完全放下:"因為她不愛我,所以我才能這麼輕易跟她話別。"
死神明了地點點頭,然後說:"你對她由愛變恨,就是你拯救我的原因?"
"那是其一。"卡古沙坦白直言,"其二,我希望你能讓我與一個亡靈相見。"
"誰?"死神問。
卡古沙說:"一個五歲的馬其頓小女孩,叫古絲娃。"他頓了頓,"她的前生是眉華?歌雪,我的母親和情人。"
死神坦言:"就算我讓你倆相見,你也無法為她做些什麼。"
卡古沙懇求:"只見一面我已心滿意足。這是我最深切的盼望。"
死神默然考慮。
卡古沙提出交換的條件:"你一直都希望帶陶瓷上路,但你知道她的弱點嗎?"
死神先是失笑,繼而如數家珍:"陶瓷的弱點?欠缺投生的勇氣、自欺欺人、不服輸、手段凶殘……"
卡古沙全部認同。但他有一個更新的觀點:"試試這一個:一遇愛情便蒼老。"
死神被這句話吸引:"一遇愛情便蒼老……"
卡古沙微笑:"是她自己說的。"
死神莞爾:"這句話確能解釋我與閣下的失意愛情。"
卡古沙揚了揚眉:"也許。"
死神搖頭:"她真是不幸。"
卡古沙點頭:"我同意。"
對於這個女人,兩個男人心照不宣。
死神回味那句話:"一遇愛情便蒼老……真恍如詩句。"
卡古沙說:"看來你對她仍有情。我倒並不。"他面露鄙夷,"我不會留戀任何不值得愛的人與物。"
死神沉思片刻,繼而滿意地說:"感謝閣下給我解決問題的新靈感。"
卡古沙笑著說:"那你打算回報我嗎?"
死神決定答應他:"你能與你所愛的人見面——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
卡古沙點頭道謝:"因為是她,我不貪心。"
既然答應了,死神便伸出他的右手,替卡古沙引路。
卡古沙帶領死神走出鬼門關,死神這次右手一揮,不過是禮尚往來。
卡古沙走進一個鋪滿黑白色階磚、看不見盡頭的房間,牆是紅色的,在左邊一角,放了一張不合比例的巨型紫色沙發。不一會,紅髮藍眼的古絲娃不知從何處走出來,抱著一隻殘舊的乳牛布偶。這個在黑白階磚上俏皮活潑的小女孩,忽然發現了卡古沙,她眨了眨眼睛,遠遠地觀看他。
不久後,古絲娃走向卡古沙,卡古沙立刻佇立,心情緊張。古絲娃抱著乳牛布偶,顯得甚具勇氣,她仰起小臉對卡古沙說:"你幹嘛走進我的八音盒?"
古絲娃的淨化之地,衍生自她鍾愛的八音盒。
卡古沙蹲下來,愛憐地望著她:"我走進來,皆因我太渴望見你。"
古絲娃上下打量他,高聲問:"你是誰?"
卡古沙溫柔地告訴她:"我是你的小情人。"
古絲娃皺眉。
卡古沙再說:"你是我的小女友。"
古絲娃的眉心扣在一起,甚為不滿:"但你這麼老!"
看見她認真的表情,卡古沙忍不住笑:"我倆相愛時,你還未出世。"
古絲娃聽不明白,藍色大眼睛疑惑地瞅著他。
卡古沙告訴她:"在你的前生,我們極相愛。"
古絲娃先是一怔,繼而拍動洋娃娃般的長鬈睫毛,不留情面地說:"前生相愛那又怎樣?我今生並不認識你!"
卡古沙呆住,猜不到會聽見這樣的話。
古絲娃說:"前生愛你,今生不一定要愛你呀!"
卡古沙剎那間被一言驚醒,無法回話。
在古絲娃的淨化之地內,卡古沙絕對的無能為力。
古絲娃把卡古沙看了數秒,然後蹦蹦跳跳地跑到巨型紫色沙發前,不費吹灰之力跳上沙發,窩在一角跟乳牛布偶交談玩耍。她說著童稚的話,享受私人時光。
卡古沙意圖站起來,卻因為悲傷,因而無力。那雙比一般人要長的腿不但無法伸直,更屈曲起來,如投降的士兵那樣跪倒地上。他苦痛、失望,頹然地望向古絲娃,眼眶在不知不覺間溫熱通紅。他呼喚她的名字:"眉華?歌雪……"他的聲音有淚。
古絲娃聽見,便把視線由乳牛布偶上轉向他。
卡古沙淒楚地說:"眉華?歌雪,你怎能忘記我……"
古絲娃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這使她看來更像一個洋娃娃。
她的眼神靜止,臉蛋緋紅,動作優雅卻生硬;古絲娃以這種狀態對卡古沙說:"就算我曾經很愛你,也不代表我的每一生也只能把愛奉獻給你啊。"
說罷,古絲娃垂頭把玩乳牛布偶,理所當然地不再理會卡古沙。
雖然始料不及,也並非情願,但卡古沙還是聽懂了,那滲著薄薄淚痕的臉上,亮起一抹黃澄澄的光芒。黃金色的光,意謂真理。
卡古沙微張著嘴巴。不獨臉孔,他的整個人也在發亮。
因為懂得了,他沒走近那張巨型的紫色沙發。只坐在黑白階磚上,靜心觀看她。
古絲娃再沒瞄他一眼,但任由他注視。隨這個癡心男人要看多久便看多久,隨他看到日落西山心意通透。總之,只要他真心明瞭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