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我不能說太大聲。我告訴你啊,他們想抓住我。」女人壓低嗓音,像吐露什麼秘密。「他們想把我綁起來,等明天天一亮,他們就會把我關到瘋人院裡。」
瘋人院?月眉一震。這究竟怎麼回事?
「你快叫原野來救我,你跟他說,我知道我錯了,你叫他不要不理我啊!」說著,女人又抽抽噎噎地哭起來。「我不是故意要丟下他的,我知道錯了,原諒我啊!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你不要哭啊。」月眉柔聲安慰她。「這樣吧,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去看你好不好?」
「你要來看我?好哇好哇!」女人破涕為笑,興奮地叫起來。「那你幫我帶滷味來好不好?以前我們家附近有一家鹵雞腳很好吃,還有肉圓,我要蒸的肉圓,還有還有,炭烤臭豆腐,我好久沒吃了,好懷念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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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月眉買齊了所有女人指定的小吃,開車來到一家位於台北郊區的私人療養院。
在護士的引領下,她來到女人住的單人病房。
「向太太就在裡頭。」透過門扉上的玻璃窗,護士指著病房內一個正蜷坐在角落、披頭散髮的女人。「她這兩天情緒不太穩定,雖然沒有攻擊的危險性,不過很可能會歇斯底里地大哭大笑,你注意一點,如果有任何情況,按下病床旁的通知鈴,我們會馬上趕過來。」
「是,我知道了,謝謝你。」
護士離開後,月眉敲敲門,進了病房,女人見到她,緊張地抓住床柱。
「你好,還記得我嗎?」月眉試著和善地打招呼。「我昨天晚上跟你講過電話。」
女人蹙眉,狐疑地打量她,彷彿在確認她說的話是真是假,接著,看到她提在手上的小吃,歡叫一聲。
「那是給我的嗎?」她奔過來,雀躍地問。
「嗯,是給你的。」月眉點頭。
她一把將紙袋搶過去,打開保鮮盒,一樣樣地、狼吞虎嚥地品嚐,還不忘連聲讚歎。
「好吃!真的好好吃喔!」
月眉站在一旁,看著她歡樂地進食,喉嚨澀澀的,說不出話來。
這個女人,是向原野的母親。
因為精神疾病,一年前被送入這間療養院靜養,也就是向原野剛回台灣那時候。
主治醫生告訴她,是向原野親自送她進來的,還交代給她最好的病房、最體貼的醫療照護。
他本人則每個月都會來探望母親一、兩次,每次來,至少都會在院裡待上大半天,偶爾也會申請外出假,帶她四處走走。
原來常常打電話來跟他哭訴的,不是他女朋友,而是他母親。
M,是母親的代號。
月眉悵然想,蹲下來,取出手帕,替向母擦乾淨嘴角的碎屑。
向母衝她嘻嘻一笑,她也微微牽唇。「好吃嗎?」
「好吃!」向母用力點頭,目光一溜,忽地一把搶過來。「這個是原野的,對不對?」
「嗯。」
「嘿嘿!這個是我送他的喔!」
「是您送他的?」月眉好驚訝。
「對啊!」向母天真地回答。「這是他以前住院時,我買給他的,我跟他說,看到手帕就好像看到媽媽,要他不怕不怕。」
「他以前住過院?」這消息,令月眉更震驚。
「嗯,住了好久好久呢!他的心臟有問題。」向母湊過來,小小聲地說:「常常住院喔,開了好幾次刀才好。」
他有心臟病?
月眉悵惘,腦子頓時一陣暈眩。他外表看來那麼強悍啊!她實在無法想像,他也曾長期住在醫院裡,受病魔折磨。
「你怎麼會有這條手帕?」向母警覺地問她,眉頭擰起。
「是他……借我的。」月眉啞聲說,腦海驀地靈光一現。
向原野一直把這條手帕帶在身邊,這代表什麼?
「那你要還給他啊!怎麼可以一直霸佔著不放?」向母不滿地瞪她。「這是我送給原野的手帕,不是給你的唷!」
「我知道,對不起。」月眉苦笑著道歉。
是她自私,遲遲不捨將手帕還給原來的主人。
「還是原野不要這條手帕了?」向母忽然臉色蒼白。「對了,一定是他不要了,所以才會給你……」想著,她情緒又激動起來,用力抓住月眉的手,淚眼矇矓。「你告訴他不要這樣,不要丟下我一個!我以前不是故意不理他的啦,是他爸爸不對,誰要他都不賺錢拿回家裡,所以我才會去跟別的男人啊!你告訴他,我知道錯了,叫他不要怪我啦!」
月眉手腕被掐出一道紅色的痕跡,但她一點也沒感覺到痛,只覺得極度震撼。「您冷靜點,伯母,原野不會不理您的,放心吧,他很快就會來看您。」她溫柔地安撫向母,腦海裡,卻只是捉摸著向母無意中透露的過往。
向原野跟他父母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曾經被冷落過嗎?就像阿誠那樣,長期住在醫院裡,卻總是等不到父母來探望他。
是那樣嗎?
一念及此,月眉眼眶不覺紅了,迷濛地泛開一層水霧。
「哪,我們說好了,你一定要叫原野來喔!不可以黃牛喔!」向母搖晃著她,強迫她許諾。
「嗯,我們說好了。」她輕輕點頭,心裡只掛著那總是漠然著一張臉的男人。
她好想,快點見到他啊!
第八章
或許,他該離開這家醫院。
向原野站在窗邊,木然看著窗外。
這家醫院的醫療理念,很明顯地跟他個人所抱持的不同,他受不了那樣的偽善,而他們,也下欣賞他的冷漠。
他握著咖啡杯,想起幾個小時前,因為阿誠是否該繼續住院的問題,兩人再度槓上。
他主張醫院病床不夠,不能永久收留一個無法治癒的病人,黎暉卻堅持不肯讓阿誠出院,希望盡可能給予其必要的治療。
「就算給他治療又怎樣?他一樣只能等死,只是浪費醫療資源罷了!」
兩人爭辯到最後,他撂下這句話。
黎暉聽了,臉色大變。
的確,他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冷血,黎暉會變臉也是預料中事,一點也不奇怪。
向原野淡淡地勾唇,對著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一張宛如死人般毫無表情的臉冷笑。
黎暉不欣賞他,他知道。
老院長也很不喜歡他,他明白。
院內許多同事都認為他雖然技術很好,但對病人太過嚴酷,他也清楚。
他不在乎這些人怎麼想,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但只有她……
只有她一記鄙夷的凝眸,能令他痛到骨子裡,心頭淌血。
誰都可以討厭他,看不起他,但只有她,只有她……
向原野猛地握拳槌牆,一次又一次,然後,額頭抵著窗玻璃,重重地喘息。
他無法再忍受了,無法再忍受像這樣得到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得不到她對他一點點尊重。
他最好還是離開,反正道不同不相為謀,此處難留爺,自有留爺處。
向原野深吸口氣,坐回辦公桌,打開電腦,思索著該怎麼寫辭呈,可是第一個字還沒敲下,想起辭職後或許再也見不到她,胸口便悶住,手指擱在鍵盤上顫抖。
忽地,有人敲門。
他伸縮了幾次手指,強迫自己恢復鎮靜,這才清淡地揚聲。「進來。」
盈然飄進室內的,是他料想不到的女人。
他猛然起身,大腿還撞上辦公桌緣,隱隱發痛。
「你來做什麼?」他瞪著朝他走來的女人,她淺淺笑著,嬌顏顯得更加清麗動人。
她來到他面前,仰頭看他,美眸清澈。
他喉頭乾澀。「傅大小姐,有事嗎?」他故意用一種嘲諷的語氣打招呼。
她笑容一黯。「我聽說你跟黎暉吵架的事了。」
她知道了?他一震。「誰告訴你的?」
「他告訴我的。」
「黎暉?」他瞇起眼。他何必意外?黎暉當然會告訴她這件事,醫院裡有這麼個不人道的醫生,黎暉是想警告她快想個辦法把他趕走吧。
「我可以問你為什麼嗎?」她問話的口氣,好溫柔。
他皺眉。是他聽錯了吧?她應該恨不得將他一腳踢出醫院。
「為什麼你堅持要阿誠出院?」見他不說話,她再問一次。「你的理由是什麼?」
她想聽?那他就告訴她!
「他已經沒救了。現在除了骨髓捐贈,誰也救不了他,做再多化療也只是讓他平白受苦而已。」
「可是化療可以延長他的生命,那他就有機會等到骨髓。」
「就為了那個不知道會不會實現的機會,他剩下的日子就應該在醫院裡浪費時間?化療的副作用根本讓他什麼都不能做,連吃東西都會噁心!人活到這樣還有什麼意思?」
「所以,不如早點歸去。」她低聲問,靜定地凝視他。「你是這意思嗎?」
「沒錯!」他挑釁地回視她。她肯定又要罵他沒人性了吧?沒關係,他早有心理準備,隨便她罵。
但她並沒有責備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側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