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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雷恩那

  她避嫌般匆匆放開巴羅的手,動作太急,巾子都掉到沙地上了。

  「我們沒有……我、我和他沒幹什麼好事……」訥聲辯著。

  臉紅。結巴。急欲撇清。

  唔,原來這姑娘在意起頭兒的看法嗎?

  突然遭到「拋棄」的大手略略收攏,巴羅微惑地看看從他身旁退開一大步的姑娘,發覺她眸光正湛湛地放在頭兒身上,仍有些心慌意亂的模樣。

  有什麼把他的心重重往下壓,沉悶沉悶的,讓他莫名想使勁兒往左胸揉搓,將那團無形的糾結揉開。

  然,莫名其妙的事,無須多想。

  多思無益。這是他生存之道。

  他深深地呼息、吐氣,彎身把那方沾了沙的素巾拾起……

  ☆☆☆☆☆☆☆☆☆☆  ☆☆☆☆☆☆☆☆☆☆

  兩年後

  南洋大島的月夜,風如搖籃曲調,椰樹與棕櫚在晚風中沙沙輕響。

  島上居民入夜都會點上神檀香祈福,那香氣深濃,檀味隨風紛揚到天雲外,每晚都虔誠且無聲地向上天祈安。

  入境隨俗地,她也在夜中燃起一缽濃香。

  捧著煙絲裊裊的香缽,陸丹華走過東大宅的迴廊。

  這座樸實無華的宅第甚是寬敞,是雷薩朗底下那票兄弟居民的所在,宅子建於大島地勢較高之處,外頭接連著一大片起伏有致的草坡,另一邊則是陡峻崖壁,能眺望碧海遠天。

  她熟門熟路地在迴廊裡繞啊繞,宅中格局她早瞭然於心,即便閉著眼,她也能自在行走。

  片刻不到,她經過那群西漠漢子們每日用來比試武藝和練習摔角的幾處小武場和大武場,再經過漢子們常聚在一塊兒鬥酒痛飲、論事鬥嘴的青石園,月光落發不落腮,看不清她臉容,只見那足尖踩得輕且快,一下子人已來到門口。

  斂裙單膝跪落,她按禮俗把香缽擺在宅門前,秀指再捻捻裡邊的粉末,通常缽中的檀味燃盡時,天也快亮了。

  她雙手合十默禱,髮絲垂在兩邊柔頰,密睫在眼下投落兩彎麗致陰影,睜開眸時,夜歸的馬蹄聲已近。

  回來了呢!

  兩匹馬一前一後、由遠而近來到宅門前,馬背上的男人見到她,輪廓深明的俊臉微愣,隨即又回復尋常的平淡。

  「今晚比昨夜早歸半個時辰呢,督倫還好嗎?還是喝太多了?」陸丹華盈盈立起,率先打破沉靜,她幽聲笑問著,那抹柔笑蕩在夜風裡也若歎息,為著藉酒澆愁愁更愁的督倫歎息。

  「昨晚八壇才醉,今晚五壇,所以就早點把他帶回來。」巴羅淡淡解釋。

  他翻身下馬,走到後頭一路拉回來的那匹駿馬邊,把橫掛在馬背上、醉得不省人事的一名年輕漢子扛上肩。

  此時,負責看顧幾十匹駿馬的長工從打盹兒中醒來,趕緊出來幫忙,長工瞧見巴羅肩上扛人,連瞧三天也瞧慣了,問也沒問,僅對他和丹華打了聲招呼,便將兩匹馬兒拉進建在宅子左翼的馬廄裡照料。

  「進來吧。」丹華為他大開門扉。「小心別踢倒那缽神檀香。」

  「嗯。」扛著人,他繞過那缽郁香,跨入門內。

  合上大門,她追上他沉穩的步伐,兩抹一纖秀、一高大的修長影子沉靜相隨。

  片刻,在繞過大半圈迴廊後,巴羅佇足在某扇門前。他以腳踢開房門,走進,把肩上醉死的傢伙丟上榻。

  此時分,僅有月光灑落的房中突然一明。

  他側首,瞥見跟著他後頭進房的管事姑娘已燃起油燈。

  他尚不及說些什麼,姑娘已走近,彎身試著要拔掉督倫腳上的草鞋。

  不知怎地,巴羅只覺喉頭泛堵。

  他搶身過去,搶得不動聲色,霸住督倫的雙腳,「啪、啪」兩響,乾淨利落,把那兩隻草鞋從人家的大腳丫上拔掉,隨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人擺得如同躺棺材般直條條的,開始動手解開督倫的腰綁。

  陸丹華沒察覺他怪異的行徑。

  反正,這男人所做的怪事,在她眼中已一律稱作尋常。

  「你去睡。」他語帶命令,頭抬也沒抬。

  身後沒有傳來回應,卻聽到輕盈步出房門的腳步聲,巴羅這時才回頭瞥了眼,發現那姑娘果然離開了。

  難得。

  他意味深長地挑挑眉。

  在這座東大宅裡,她是總管事,誰都得聽她安排、任她調度,難得她今晚這般聽話,沒繼續跟他「搶」著照料為情傷心、為愛買醉的傢伙。

  重新將思緒抓回來,他動作利落地替醉成爛泥的督倫脫外衣、松褲頭,跟著在牆邊臉盆架那兒打濕巾子,替滿身酒氣的兄弟擦臉、擦胸,最後順手扯來薄被蓋督倫肚皮,防他傷心過度還得傷風著涼。

  兄弟當到這般地步,也算仁至義盡。

  督倫那張醉紅的臉突然皺得像梅干,嘴裡模糊嘟囔喊著姑娘的名字,巴羅不理會了,將油燈吹熄後,跨出門,走往自己位在迴廊另一頭的寢房。

  有誰為他燃起燈火了。

  夜中,他寢房的窗子正透出暈淡的光。

  他知道是那管事的姑娘,心中不感訝然,嘴角卻不自覺悄揚。

  早知她不會乖乖聽話。

  別瞧她外表溫溫順順,與誰都相處融洽,藏在那溫婉下的脾性卻倔得很,吃軟不吃硬,而唯一教她乖乖順從的人,八成……也只有頭兒一個吧。

  步伐稍頓了頓,巴羅感到內息微窒,胸臆避無可避地刺痛了下。近來,他常有這種謬感,幸得毫無來由之事,荒誕不經,他向來不往心裡去。

  甩甩頭,他重新拾步,推開房門。

  甫跨入房中,便見面外的那一扇方窗正大刺刺敞開,一抹秀影亭亭玉立。

  「我煮了醒酒茶,一直擱在灶房炭爐上保溫,給你端來了。」窗前的秀氣影子露出溫潤潤的笑,指指桌上一碗烏墨墨的茶,她話音徐慢自在,像是姑娘家深夜哪兒不去、偏生窩在男人寢房裡,是件再自然不過之事。

  「我說過別等門。」他眉峰似有若無地蹙了蹙。

  「沒等門啊,只是……我又不睏。」陸丹華模樣有些無辜。

  巴羅沒再多說,總歸多說無益。

  事實上,他也弄不明白事情是如何發生,好像從她首次隨頭兒和他上過鹿草島後,她對他就無端端地親近起來。

  然後某日午後,他和難得悠閒的兄弟們在宅外連綿的草坡上縱馬快蹄,見她一臉欽羨,又見到幾名年輕漢子躍躍欲試想邀她上馬共游,他反應有些出乎自己預料,直到都把坐騎策奔了一大段,稍稍遠離環伺的眾人,才意識到他搶在所有人之前開口——呃……不是,他沒問,他是直接策馬踱到她面前,居高臨下望住她,跟著,對她伸出手。

  那是一個邀請之舉,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坦然接受。

  他拉她上馬,挾著她就跑,把一干挑眉瞠目的兄弟們甩得遠遠。

  那次跑馬,她似乎玩得很樂,笑得面頰生暈。

  在旁人面前,她是溫和沉定的管事姑娘,但來到他身邊,和他的沉悶性子一相較,她顯得活潑多了。兩人處在一塊兒時,總是她說著、問著,他靜靜聽、靜靜回答她的問話。

  然後又隔了幾天的某日夜裡,她捧著厚厚冊子來敲他的門,瞥見那本疑似帳冊的東西,他厲目瞬間瞠大,她卻笑彎了腰,只說她這位「主內的」得跟他這位「主外的」好好查一下帳務,因為在她未接手前,東大宅和碼頭總倉兩邊的帳全作在一起,瞧起來好教人眼花撩亂,而她出自奇人異士群聚的連環十二島門下,絕不能容忍此等混亂之狀再繼續。

  她一個大姑娘家在男人寢房裡賴至夜半還不走,毫不避諱。

  那是奇特的一夜,神檀香氣隱隱四伏。

  她燃起幾盞油燈,讓照明充足,幾是強押著他端坐在那堆帳務面前。

  好慘。對帳對得他頭昏眼花,他還寧可在碼頭區、頂著南洋烈日連續工作十二個時辰,怎麼都好過瞧著厚冊上那些不入眼的數與字。

  八成見他快撐持不住,眼皮直往底下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姑娘終於好心喊停。她沒離去,卻在收拾冊子和筆墨後,在深夜煮起茶湯。

  煮茶……

  唉,就煮吧,他毫無異議,怎麼都比對帳強。

  他沉默地看著她在自個兒的地盤「撒野」,沉默地看著她搬來那些煮茶用具,最後,沉默地喝著她細心煮出的香茗。

  她說,飲茶這事兒,一人獨品叫「神」,兩人共飲曰「趣」。

  於是,在這種他還體會不太出來精髓的「趣」裡,他靜默啜飲著,心平靜,神安寧,聽她說起在遼東小漁村和連環十二島的生活瑣事,聽啊聽,聽到興味之處,他嘴角會不自覺地勾起。

  不單單只說著自己,她還問起他西漠故鄉的種種,他說了些,她又問,他再答,她還要問,他只得再答,答到她不再追問、又或者另啟新話題為止。

  那晚,他頭一回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和人天南地北閒聊。

  一切就如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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