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他把手遞過來幹麼?啊!是了,他要她拿那隻手腕洩忿!
「我還沒來得及把你抓到瘀青,自個兒的手就先廢啦!」儘管這麼說,她腦中卻很不馴地浮現自己兩手圈住他勁腕狠抓的模樣——肯定是她用力用得氣喘吁吁,而他則不動如山、一副無關痛癢的德行。
不知怎地,她嫩臉就紅了。
南洋的夏日確實毒辣了些,巴羅默默瞥了眼姑娘泛紅的面頰,寬背默默一側,又為她擋掉烈陽。
至於那只不受「青睞」的手腕,他當然也就默默收回。
兩人佇足在綠草濃布的丘陵線上,她在他高大的陰影裡,海風將他的氣味吹向她,陽光的暖味、海的鹹味,還有某種近似神檀香的餘韻,然後是男人獨有的清冽氣味,多種味道交混在一塊兒,不難聞,甚至可說是好聞的,漫漫地將她的鼻間整個佔據。
這個男人很古怪,古怪得讓人想……深究?
一時間,陸丹華對這突然興起的心思感到訝異。
她疑惑擰眉,低唔了聲,晃晃螓首正欲說話,此一時際,位在遠遠另一端的丘陵坡地那兒卻傳來鹿只驚慌淒厲的嗥叫聲!
他倆同時循聲抬頭,見幾個分散在鹿群週遭的養鹿人反應快極,全拔腿趕將過去。
有鹿只出事了!
☆☆☆☆☆☆☆☆☆☆ ☆☆☆☆☆☆☆☆☆☆
該是幾天前,那場午後大雷雨惹出的禍。
當時落雷打斷草丘上唯一一棵樹,樹幹還因此被燒得焦乾,島民們也沒多留心,卻不知樹根旁的草地同時裂開一個縱穴。
縱穴的洞口不大,僅夠一人通行,但下頭似乎極深,兩隻小鹿晃來這兒食草,蹄子踩空便接連掉進去,嗥叫的聲音仍斷斷續續從穴底傳出。
巴羅和陸丹華靠近時,已有一名養鹿人沒繫繩便急急爬進縱穴內。
然而,情勢更糟,那名瘦小漢子不但沒把鹿只救出,自個兒竟也陷在裡邊,更頭疼的是,任憑圍在上方的人怎麼呼喊,底下都沒了回應,就連兩隻小鹿的叫聲也漸漸微弱,幾難聽取。
眾人慌了神,有誰在這時趕緊跑去找長繩,即便如此,只怕找來繩子也為時已晚,不及救命。
「巴羅!」陸丹華朝彎身試圖要爬落縱穴的男人一喚,後者聞聲回首,深峻且漂亮的眼看得她心音如鼓。「……你幹什麼?」
「把人和鹿只帶上來。」他說得平淡,彷彿只是進屋子把人和畜牲帶領出來似的輕鬆。
「底下可能有陰癘之氣,會把人嗆暈的。」要不,不會短短一刻鐘不到,便什麼聲音全沒了。
「我能閉息。」
陸丹華一暈。
他……他再厲害,也無法閉息到把底下人畜全都救出為止啊!
「巴羅!」見他人已往下跨落,僅剩半顆頭露出,她緊聲再喚,人整個僕跪在穴口。
她迅速從懷裡暗袋取出好小一瓶白瓷瓶,從裡邊倒出一顆米粒般大小的青丸,軟掌湊到他唇邊。「把它含在舌下,這是我家大姑娘給我的。瓶子裡還有三顆,你帶下去,以防萬一。」
不知青丸的藥性,但光是湊近過來,他已嗅到藥丸異樣的清香。
再有,是她那只抵得好近的柔荑,能無聲地誘哄人。
巴羅目光直勾勾,張嘴任她餵入。他用舌壓住一下子便竄漫出來的涼冽感,瞬間覺得呼息一清。
接過小瓶塞進懷裡,他微頷首,極深地望了她一眼。
隨即,他整個人沒入縱穴裡,手腳好快,才眨眼就瞧不見影兒。
焦急圍在旁邊的島民們原本七嘴八舌商量著該如何救人,見巴羅往底下爬,所有聲音全止了,大夥兒屏息凝神地聽著下頭動靜。
好靜……
什麼聲音也沒有……就是靜……
有人受不了了,伏在穴口朝底下喊,這時跑去取繩子的人終於氣喘如牛般扛著一大捆草繩奔回來。
兩名島民趕緊往穴內放繩,邊放邊朝裡邊嚷嚷,希望底下的人能有回應。
陸丹華跪在縱穴旁動也沒動,眸光從方才巴羅下去後,就再沒挪移,直盯住深幽幽的黑穴。
他下去多久了?
一刻鐘?兩刻鐘?還是已有半個時辰?
她耳中聽到自個兒胸房裡怦怦跳的心音,好清楚,一下下震著她的耳鼓。
突然間,胸口被某種力道撞痛,痛得她忍不住縮肩抽氣,但痛得好,因她整個神魂緊繃到忘記呼息,當那條放落的草繩被底下人用力拉動時,圍觀等待的眾人發出驚喜叫聲,而她終於呼出那一口繃在胸間、喉間的郁氣。
有了回應,大夥兒精神一振,那扯動的力道似乎要他們回拉。於是乎,三名漢子抓著繩頭,開始一寸寸收繩。
頭一個拉上的是躍下去救小鹿的那名養鹿人,他已然昏厥,但呼息的力道尚強,幫他解下繩子後,有人接手照顧他,繩子再次被拋入穴內。
第二次拉上的是其中一頭鹿只,渾身都是泥,雖閉著眼,肚腹卻明顯地一縮一鼓,鼻孔張縮著,很使勁兒地喘氣。一旁養鹿人趕緊接過去照料。
繩子第三次放下,這次過了較久才有動靜。
一顆心都快蹦出喉嚨的陸丹華已無法靜候,十根指兒相互絞扭著,唇都咬出痕了,很怕未了真要出事。
直到大夥兒開始拉繩,一點、一點慢慢拉,然後幽黑的縱穴內終於出現隱晦的影兒,淡影越來越清楚,輪廓漸明,她心緒跟著高昂,不禁歡呼了聲,因為看見男人那一頭黑與金交混的棕髮了!
這一邊,巴羅單臂抓住繩子,另一手把體型偏瘦的小鹿抱在懷裡。
他足尖藉著上拉的力道,順勢踩踏穴壁突起之處,穩健往上攀爬。當他肩臂露出穴口後,許多只手臂一塊兒抓住他,將他整個拖離縱穴。
大夥兒歡聲雷動。
尤其,被救出的養鹿人此時終於醒來,面龐雖顯疲憊,但神智已恢復,眾人見狀更是歡欣,全圍著巴羅又拍肩、又笑嚷。
對於當地的呂宋方言,巴羅如今已聽得懂七七八八,但說的能力還不是很好,再加上他寡言得教人發指,平常疏於練習,進步得自然緩慢。然而此時,他將懷裡小鹿交給旁人後,卻掀了掀唇,很努力地對島民們擠出一句——
「該謝的是這位姑娘,她給的青丸很好,在底下,我餵人也喂鹿。」
所以,如今人畜平安,全賴她的青丸相助。
陸丹華不習慣受眾人注目,但此時此際,島民們哪裡肯輕放她?在拍完巴羅的肩臂後,又一窩蜂地朝她擁近,將她團團圍困,好幾張樸實黝臉衝著她笑,此起彼落、嘰哩咕嚕地說個不停。
顯然,她雖為漢家女,對當地方言聽說的能力卻好得不得了。強自壓抑了羞澀之情,她倒是大大方方和島民們對應。
不知過去多久,待她費了番氣力擺脫太過熱情的島民後,才驚覺那個男人竟已不在原處。
不在原處?!
他這是大玩「金蟬脫殼」的招數嗎?!
把她丟給大夥兒,拿她當屏障,然後自個兒卻乘機躲得遠遠的?
人呢?上哪兒去了?
狀況還有些虛弱的養鹿人和小鹿們已被帶走照料,幾名島民們則合推著一塊大石,準備把縱穴暫且堵住,再請示老島主看怎麼處理較妥善,草坡這兒終回復該有的平靜。
陸丹華四下張望,一名也是養鹿人模樣的小少年似是看出她在尋找什麼,咧嘴衝著她笑,手臂一抬,給她指了一個方向。
她循著那個方向走,重新爬上草坡,躍過丘陵線後,她看見那男人就在沙岸上,而且正往海裡走,他走走走,水漫到大腿高度後,突然一個飛身撲進海水中,浪打來,把他身影卷遠了。
咦?
她不自覺朝岸邊走去,走得有些快,甚至小跑起來,直到瞧見他在層層輕浪間破浪而出,暢泳的矯健姿態如傳說中的魚人,一會兒沒入水中,一會兒又浮出海面,勁身隱隱泛光,她才緩下步伐。
她沒喚他,走近後,她著魔般盈然而立,被海中那個畫面引走所有專注。
「魚人」來回游過一陣後,在淺海裡立起,隨著他走回,水面到他的腰、他的大腿,然後是小腿,他又「化」作全然的人身,耳後無腮,手指與足間沒有生蹼,他回到她面前。
「你為什麼不脫衣再下海?」
是瞧見男人濃且好看的眉挑動,陸丹華才意會到自己幽幽地問出什麼。
脫衣?噢,真著魔了,她竟真的這麼說!
「衣衫全髒了。」巴羅淡道,根本不在乎渾身滴水不停。他將長髮整個往後扒梳,濃蜜色的俊臉在天光下彷彿鑲著金,寬額和頰面上猶掛著水珠,實在是……太秀色可餐了.
陸丹華臉一熱,趕忙撇開眼。
姑娘家這麼胡思亂想,實在太不莊重!
她深呼息,費勁兒把思緒壓回他的答話上——衣衫全髒了……
喔,是的,他攀出縱穴時,從頭到腳,好幾處都裹了泥,那只受到驚嚇的小鹿還蹭得他的前襟一片髒污,她懷疑上頭說不定也沾了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