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長天和亭外的梁言綸凝神以對,因為眼前的雲竇開不再輕佻、不再笑謔,甚至神色有些肅斂與一絲自我哀戚的笑歎。
她站在石桌邊,並不就坐,只是逕行拿起酒壺斟上一杯酒。
「先敬王爺你這段時間對峒武幫的照顧。」
見對方毫無理會之意,她也不在乎的自行飲下一杯酒。
隨即再斟第二杯,繼續朝眼前高傲孤冷的小平王道:「今夜月光如畫,秋寒落葉蕭蕭,小人忽雅興大發,有幾句古詞相贈。」
關長天不作聲,只是冷睨著她的言行,也意外於此時的她,端斂的神色竟透出一股不同於往常的……優雅氣質。
雲竇開拿著酒杯走到亭欄邊,凝望月夜下平靜的湖水,落葉紛飄,倒映湖上燈火,美麗的庭園秋夜,卻是隨時洶湧將起。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
背對的身形似拿著酒杯對月幽吟,聲卻有著不穩的悸動,令關長天警慎的瞇起眼。
「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
眼前的背影雖為一襲過大的衣袍所掩,但在皎浩清透中,衣袍下隱隱勾勒出一份纖雅,帶著熟悉。
這個身形、這種感覺,心底像有某處被塵封的印象開始喚起,已至亭亭玉立時的楚茵,很喜歡在美麗的月色下,以茶代酒的吟著詩詞,一杯又一杯的敬他。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倚著木欄杆前的人回頭,手中的酒朝他一敬,夜風揚起了她蓄意扎得滿頭蓋眼的亂髮,月光下,一雙清璨淚意浮現的雙瞳。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末到,先……成淚。」
已至梗然的聲,隨著雙眼的淚緩緩淌落,一墜便如斷線之珠紛落。
「你——」關長天愕然起身。
雲竇開仰首一飲,舉著空酒杯道:「平王爺,請你高抬貴手,放過峒武幫,也放過……孟楚茵吧!」
當她手中的酒杯砸落地,同時從右手寬大的衣袖內揚拋而出的,是在夜空畫出銀白爍亮的百穗刃,繞上亭柱!
「慢著——」
關長天沖身出手要拉住將躍出亭內的身形,卻見到無數紅花瓣雨從她胸口拿出的小紫囊內飛散開,小小紫囊像藏有天地乾坤,不停的飛撒出紅花,瞬間,漫彌整座亭台,阻擋了外邊與亭內關長天的視線。
「王爺!」
亭外梁言綸眾人大驚,想衝進亭內,卻在紅花外圍眾人的身軀像僵定住般,難以舉步,只聽到雲竇開的聲道——
「臨淵之水伏降天華,紅花燦影,現玄坤之形——」
紅花流影益漸擴大,而至蔓延整座湖,眾人皆分不清方向。
「楚茵……你是楚茵嗎?」
紅花術影中,關長天想抓住她的手腕,卻被不停迸揚出,已成瀑水之流的花影給衝斷阻隔!
眼前的雲竇開顫著唇,像要說什麼,卻是鮮紅的血絲再次淌下唇瓣,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早已入骨烙心。
「不准走——不准你走——」
燦影紅花後的人影逐漸朦朧起,關長天撼動整座府宅的大喝聲,迷離紛飛的幻境登時碎開般,眼前湖光水月一片清朗,岸邊的武衛驚訝於長槍壓制下的刀疤子竟然不見了。
「王爺!」
梁言綸和侍衛忙進亭內關切主子安危。
「雲當家就是楚茵小姐!她的外貌……易容嗎?」難怪那日在溪水邊,見他盯著她沒被亂髮遮住的眼看時,她趕忙又撥亂額上的發,唯有那雙眼是無法由易容改變的。「沒想到,短短四年,小姐不但會武,甚至有了……這麼大的改變!」
梁言綸至今還是無法相信,記憶中,那位柔弱純真,幾至弱質纖纖的少女,會是如今的雲竇開。
「只是沒想到小姐擁有能……困住王爺的術法!」王爺有武罡浩氣,向來連蘭若秋這等高明術者,都難以真正影響到主子,楚茵小姐短短四年有這樣的能力,實難置信!
「能困住本王的術法,世上只有一人,水上神殿內的前輩,也就是三百年來被軒朝喚作『仙者』的人。」想著雲竇開紫囊中放出的術法,關長天沉聲道。
「雲竇開是仙者?!可是,她不是楚茵小姐嗎?」梁言綸震驚且不解,「王妃若是仙者,怎麼可能會讓自己從小到現在……陷於如此困境?」
「不,她背後的高人才是『仙者』前輩。」
「背後的高人……王爺是指,峒武幫那位五當家?!」這個答案同樣令人錯愕!
「通知蘭少相,告訴他,本王有一件他絕對感興趣的消息。」
仙者想從中阻撓他和楚茵嗎?既然如此,就請蘭若秋和仙者來場感人的「師徒會」吧!
「你活著……這不是夢,你真的還活著……楚茵。」直到此時,關長天才能定下心,感覺這確定的事實。
「王爺!」梁言綸見他整個人雙臂撐到石桌上,面龐的神色是再也掩蓋不住的震盪與激昂。
四年前當夜,關長天趕至「瀑汨河」,屬下幾乎不及反應,他已沖身躍下急瀑的江河,瘋狂尋撈江河,肉身之軀終究敵不過天然洶浩的江水,力竭猶不願上岸,幾乎要被江水淹沒,及時被幾個武衛統領們身縛粗繩躍進江中,將他硬架上岸。
從來不輕易顯露心情的主子,那是梁言綸唯一見過他最為失控的一夜。
「言綸,你猜如今的她,會是怎生的模樣?」關長天忽問。
「從以前焰楓郡主總是讚美小姐靈秀脫俗,言綸相信此刻的小姐定然更加美麗。」
「是呀!」回想當年,關長天綻出難得的笑容。「四年了,當年的她,還有著幾分未脫稚氣的模樣;如今的她,雖是隱於人皮面具之下,定然更加成熟不同了。」
每年看著她的成長,親自教導著她一切事情,初時她還喜歡坐在他膝懷上讀書、寫字,十四歲後,她自覺長大而不願這麼做,見他不悅後,才又乖乖的坐回他懷中。
「我想見她,無時無刻,但是如今的她……卻不想見我,楚茵避著本王!」
「王爺……」梁言綸無奈道:「當年……的事,我想小姐難免……有所誤會。」
「楚茵只能在我懷中,她是本王的人,不准她離開本王身邊。」
關長天沉閉上眼,隨即緩緩睜開,在死寂了四年的瞳中,炯燃起的是堅定烈芒。
「封鎖汴贊城,圍住峒武幫,將汴贊城六當家雲竇開常去的地方,每一寸都搜——將人找出來——把王妃帶到本王身邊來——」他暴然大叱的下令。
這一夜,汴贊城風聲鶴唳,整個官家勢力幾乎傾巢而出。
城內官兵、武衛、鐵騎四處尋找峒武幫六當家雲竇開,峒武幫內外更是重重官兵,層層疊疊、滴水不漏,嚇得眾人無不以為峒武幫出大事了,要被朝廷抄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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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翠豐園」內昏暗的廚房一角,竹籠內是小狗的嗚喚聲,連續一晚直到累了才瑟縮的蜷伏在地上,不一會兒豎起耳朵,感覺到熟悉的聲息靠近,一道亮光從虛空中透出,淡淡的紅影如花瓣紛落,一道倩影走出,竹籠被掀起,它馬上站起的搖著尾巴。
「小香肉,跟我走吧!」來人抱起它,嫣柔的面頰廝磨著它。「乖,你以為我不來接你了嗎?」
小香肉舔著那張和平時不一樣,氣息卻一樣的清麗面容,那雙靈秀的眉目看來憂傷,面色也甚為蒼白。
「事情到了這地步,再留在峒武幫,會為大當家和二當家招來禍端。」將刀疤子送到峒武幫眾人的暫安之地後,她知道自己得離開汴贊城。「在弦姊出了『渺虛禪廬』前,我們只能流浪了。」
峒武幫接下來有大當家和二當家回來主事,她可以不用擔心。
「原本如果沒讓……他給抓到身份,就可以撐到老大、老二回來,以他們的能力和手腕,可應付這樣的局面,直到弦姊出『渺虛禪廬』再說。,現在……身份揭露,只要我在幫中,對大家都會是為難。」
大哥、二哥絕不會交出她,但是這樣下去,關長天回應的手段絕對可怕,唯有讓關長天確定她不在城內,災難才會慢慢遠離汴贊城。
「我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落腳,我的能力有限了。」
要使用弦姊所寄的術法,得流失很多的力氣,以她目前帶傷的身體,一旦使用,內傷痊癒更為緩慢,所以非得必要,弦姊不希望她使用。
「乖,這裡不能久待,否則被他發現了,再也走不了。」
輕拍著想跳下手臂的狗兒,她輕哄,隨即轉身消失紅花錯影中。
尾聲
「小香肉,以後我們得相依為命了。」
坐在枝葉繁掩的大樹幹上,她輕貼著狗兒溫暖的毛,清靈的眼微漾淚意。「我知道他……不會放過我的,我終究無法面對。」
小香肉舔去她滑落的淚珠。
「我不喜歡自己原來的面貌,好容易感傷,我明明想快樂的,可是,不一樣的臉就不是我嗎?明明是一樣的心、一樣的身體,為什麼我覺得好迷惘!」她複雜而不解,看著前方高空上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