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起來吧,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呢。夫人要是知道,肯定會心疼的。」七峰上前攙起羅桂傑,頭垂得低低的,不敢看他。
「是啊,二丫知道了,一定會心疼的……她就是……就是把我疼進心坎裡,才會、才會……」羅桂傑看著週遭一片狼藉,心口像被鈍槌了一下。
明知道這是假的,他還是悲憤到無法接受,二丫若是親手為他收殮、送葬,豈不是痛切得要發瘋?
如果這方法奏效,他們這輩子只能異地相思了。
「隨你們擺弄吧。」他已生無可戀,卻不得不活著。「我只有一個要求,別放映竹的牌位,她還好好的,好好的……」
「是,我們知道了。」仿夏和擬秋哭得不能自已,其他家僕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彷彿真的在辦喪事。
他們祭悼的,是羅桂傑與韓映竹此生不能廝守的感情。
羅桂傑渾渾噩噩地回到房間,把自己鎖在裡面。
成親以來的點點滴滴,不用刻意回想,就自然浮現在腦海裡,他們像尋常夫妻一樣,平實地過每一天,吃到好吃的,就想著為對方留一份,看到有趣的東西,就想帶回家讓對方也瞧瞧。
很平淡,卻歷久彌新。
可惜這生活,佔不到他人生一半的長度,實在是太短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吐不盡胸口苦悶,難受得想結束這一切,卻還是得咬牙扛著。
人生苦短,他卻苦長,有沒有這麼可笑?
他走到房間的亮格櫃前,拿起兩支已經有些褪色的捏面人,諷刺地笑了出聲。
「我當初怎麼會選你們兩個?牛郎與織女,不也是異地相思嗎?可是你們比我好太
多了,還能一年一會,喜鵲搭橋,我恐怕得死了,才能在黃泉路上與二丫相逢。」
可他不能怨,因為他有多痛,二丫就有多痛。
羅家掛幡,韓映竹的香料鋪子也關了,大夥兒錯愕不信,怎麼好好一個人,一場風寒,說沒了就沒了?
韓映竹與不少夫人交好,向她買過胭脂的人,統統都到羅家上香,可見靈堂僅有停柩,卻無牌位,不敢明言打聽,紛紛私下詢問,才明白羅桂傑迄今都不能接受妻子已逝的事實,過身那日,還不許家僕搭靈堂。
韓映梅知道妹妹詐死退出,就是她等著嫁人的時候。她現在禁足,只能在院落裡偷著樂,日盼夜盼,就盼父親回來跟她說她就要成為羅家的新主母。而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韓光義特別安排在她身邊盯梢的丫鬟們記下,送到羅家回報給他。
她沒有翻出風浪,韓光義暫且就不理她,從靈堂架設起來之後,他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到羅桂傑身上,羅家所有奴僕也是。赫然發現從那天起,他身上便沒有再添過新傷,意外戛然而止,本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卻誰也笑不出來。
現在誰不知道羅桂傑在妻子驟逝後,每天天一亮,就到門前站著,風雨無阻,身形一日比一日消瘦,須面不能剃,看起來就更為頹然蕭索,任誰勸,都雷打不動。
「主子,進屋吧,都下雪了。」七峰撐著傘來到羅桂傑身後,再為他加件披風。
「下雪了……」羅桂傑伸出手,接了片初雪雪花,順著指尖看出去,景色開始罩白。他狀似自語,喃喃地問:「二丫怕冷,不曉得她夜裡怎麼熬?火爐燒了幾個?」
「如冬姑娘會照顧好夫人的。」七峰勸慰。「主子,進屋吧,外面冷。」
「我再站會兒。」羅桂傑掃了眼天天都見到的街景,禁不住問:「七峰,你說夫人會不會站在某處看著我?」
「全城的人都知道主子日日守在門外,夫人就算此刻不在,也一定在遠處看過您了。」七峰恭敬回應,心裡是為主子叫苦。
他每天守在門外,不過是為了讓妻子能在遠處看看他。
「可我看不到她,遠遠的,也看不到。」他盯了好幾日了,連個身形相似的都沒有。
他啞然失笑,帶著濃烈悲苦。「等這場……喪事辦完,她就要搬離這座城了,對不對?」
七峰不敢回話,明天他們就要把靈柩運出去燒了。
「我把夫人的畫像都交給岳父了,等事情辦完,你去取一張拓印,送到各地藥坊,要他們注意畫中女子,若有發現,務必好好照拂。」羅桂傑百般無奈,岳父怕他有事,連二丫的畫像都不讓留,他真怕哪天把她的長相忘了。
二丫會不會把他忘了……
「小姐——小姐——你怎麼就無緣無故去了呢?」一名婦人帶著兩名幼子,一到羅家門口便跪了下來,痛哭失聲,還連磕了好幾個頭。
每天都有人來靈前弔唁,可不是每個人都能進去,地位低下的,就在門口啕哭幾聲,磕幾個頭就走。
羅桂傑起初不以為意,站在門口發愣,直到這名婦人說了名字,他才驚覺過來。
「小姐,你成親的時候,春曉公公病重,無法前來賀喜,丈夫跑商,家裡離不了人,本想著等小姐坐完月子再來看看你的,誰知道……誰知道你就這麼走了……小姐……小姐……」春曉哭得不能自已,跪坐在地上頻抹眼淚。
「春曉姐……是你嗎?」羅桂傑轉過身來,訝然地問。
「您是?」春曉站了起來,胡亂地抹乾眼淚,不解地看著他,印象中沒見過這男人。
「果然是春曉姐。」她比以前還要福態些,不過這張圓臉除了歲月的痕跡外,倒沒有太大的變化。「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我是樹林。」
「樹林?」她仔細回想,但想不起有這個人,只好愧然地看著他。
「你再想想,我就是那個被包子攤的胡老闆刁難,窮到只能借宿在姻緣廟裡的樹林。」
提到姻緣廟,春曉就想起來了,激動地看著他。「你……你就是樹林?變化也太大了吧?我記得你那時很瘦,比現在還要再瘦一圈呢,個子也才高我一點點,這麼多年不見,你過得好嗎?」
「好不好,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了。」羅桂傑無奈喟歎,他這樣子算好,就真沒苦過了。「對了,我現在不叫樹林,有了個名字,叫羅桂傑。」
「羅桂傑……羅桂傑?」春曉驚呼,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你就是姑爺?那……那……」
「姑爺?你不是應該稱我為二姑爺嗎?」羅桂傑現在才發覺有些不對,春曉是韓映梅的丫鬟,照理說該是以排行稱呼韓映竹的。
「為何要稱你為二姑爺呀?」春曉以為他知道韓映竹放她離開時,已經為她脫了奴籍,不再是下人身份了,才有這般認知。「就算我不服侍小姐了,她永遠都是我的小姐,你當然是我的姑爺了。」
「等等,你不是韓映梅的丫鬟嗎?」
「從來不是,我是夫人留給小姐的丫鬟,是二小姐的。」
「可我怎麼見你跟在韓映梅的身邊,還扶她下轎呢?」如他所知,韓映梅從以前就用慣四個大丫鬟,而韓映竹出閣前都只有一個。
「大小姐以前就愛爭小姐的東西,恨不得把她所有的東西都佔為己有,所以一得空就使喚我,你見到我在大小姐身邊跑腿是很正常的事,我相信之後接我位置的如冬也是如此。」
「所以你是映竹的丫鬟,不是韓映梅的,不是韓映梅的?」羅桂傑一會兒錯愕,一會兒傻笑,一會兒狂喜。「是她!一直是她,一直是映竹!」
他激動地回頭握著七峰的雙肩,晃得他傘都要拿不穩了。
「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他當年說要娶的女子就是映竹,她才是他在廟前起誓的對象!
羅桂傑一直「是她」的喊,春曉、七峰都不曉得他在喊什麼意思的,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岳父,我要去找岳父!」他大笑出聲,一掃頹然。「這場喪事不用辦了!撤,全部給我撤!」
他大步入內,臉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也不知道多久沒這般笑過了。
韓光義聽見羅桂傑又要拆靈堂,頭很痛。
「好端端的,怎麼又變卦了?」別說明天要出殯,他捨不得啊。
「岳父,二丫不用走了,她可以回來了!」羅桂傑人未到,聲先至,一路風風火火地踏進東院落,身後跟著七峰、春曉和她的孩子。
遠遠的還能見到一群好奇卻又不敢就近探問的家僕們,而接到消息,由外趕回來的六石、八山與九巒就沒有這層擔憂,直接進了東院落。
「桂傑,你又怎麼了?明天就要送出去了,你現在才反悔?」他們做了多少犧牲才扭轉乾坤的?韓光義既生氣又無奈,掃了他好幾眼,又罵不了口,把眼神轉走時,才發現了熟人。「春曉,你來了?」
「嗯,來給小姐上香。老爺安好。」春曉福身問安,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羅桂傑。現在的情況真的讓她好混亂,喪事可以說不辦就不辦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