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娃娃,夔山還記得這只娃娃嗎?
那年冬天,她五歲。
爹爹天一亮就不見了,年關將近,天天這邊收租,那邊收帳,商舖生意忙,還要張羅底下的尾牙紅包。奶娘在廚房裡忙,從十二月起,奶娘就整天待在廚房裡團團轉。吉人姐姐和吉蒂姐姐,一個八歲一個七歲,兩人手拉著手在玩剪紙,說是要貼在窗上裝飾用的。
她吵著要幫忙,吉人就叫她去廚房跟奶娘要漿糊。
經過迴廊,她遇見一群灑掃的嬤嬤——
那是她第一次聽說那件事,她傷心得什麼都忘了。
漿糊沒拿,自個兒躲到花園角落裡哭,哭了好久好久,忽然有人喊他名字,一抬眼,奶娘、吉人、吉蒂全都聚過來,圍在她身邊,被她哭泣不止的模樣嚇壞了。
「小小姐,怎麼哭了?」
奶娘發現她小小人兒凍得手腳發紫,心疼的將她摟在懷裡。
她睜著紅腫雙眼,哽咽地抬頭問:「我,我娘……為什麼是我害死的?」
「是誰說的?」吉人黛眉一蹙,秀致的臉蛋兒當場沉下。
「奶娘,我娘為什麼是我害死的?」迷惑得看著奶娘。她真的不懂啊!
「你沒有,不是你,你娘只是難產罷了。」奶娘安慰地拍著她的背,柔聲道:「這是意外啊,生產本來就有風險。」
「可是,他們還說我十八歲前肯定會剋死爹爹,我不要,我不要爹爹死掉,哇……」
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什麼是命太硬?我為什麼命太硬?為什麼將來沒人敢要我,嗚……」
「那都是沒根據的閒話,小小姐,你別哭了。」
奶娘無奈哄著她。真是的,連自家府裡也有人亂嚼舌根,真缺德啊!
「他們胡說的,吉祥!」吉蒂蹲下來,盯著她的小臉,忽然插口道:「別的我不曉得,可你明明早就有未婚夫了,誰說沒人敢要你?」
「未……未婚夫?」吉祥揉揉眼睛,迷糊望著奶娘,「我有未婚夫嗎?是真的嗎?」
「是啊!」奶娘慈愛地笑笑抱起她,和吉人、吉蒂一起回到溫暖的屋子裡。
吉祥好不容易不哭了,吉人餵她喝了些熱茶,三個小女娃圍著奶娘,便吵著聽故事。
「小小姐還沒出生時,夫人就給你訂了一門親。」奶娘懷抱著吉祥,溫婉地柔聲道:「他是開陽廣平人,名叫夔山,父親夔興已經過世了,他母親則是夫人的朋友。」
「有一陣子,他們母子接住在咱們惠府,夫人看那男孩生得又套又俊,一表人才,心裡著實喜歡。那時他們在花園裡喝茶,那男孩在階梯前跌了一跤,正巧碰在夫人的肚子上,夫人於是扶他起身,笑容滿面的問他:『姨娘肚子裡如果是女娃娃,就給你當老婆好不?』那男孩傻呼呼的答應了,這門親事就這樣定下來。」
「咦?」吉祥睜著大大的圓眸。
那……如果有人要她,就表示那個什麼大師根本全是瞎說的,她十八歲的時候,爹爹也不會死了嗎?
「你還沒出世的時候,隔著娘親的肚皮還踢過他呢!」吉人微笑說。
吉祥又呀了一聲,連忙拉著大姊問:「你怎麼知道?」
「你還不會走路時,我和大姊就聽過這個故事啦!」吉蒂咯咯直笑。
她偏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渴望起來。「那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啊?」
「等你及笄再說吧!」吉人摸了摸她頭髮,哄道。
吉祥忽然攢起眉心。「如果到時候她反悔了呢?」
「不會的。」吉蒂朗聲道。他敢反悔,她就約表哥一起揍扁他。
「那,如果他忘記了呢?」
吉祥又是落寞地垂下肩膀。
奶娘瞅著她半響,忽然提議,「小小姐,咱們每逢過年,都特地派人送些禮品過去,你也可以送些簡單的小玩意兒,好讓咱們未來姑爺知道京城裡,還有你這號姑娘啊!」
「哦。」吉祥頓時恍然,從奶娘的腿上滑下來,興奮的手舞足蹈。「那我要把我的模樣畫下來,送給他,好讓他記住我。」真是不知臊啊!
從五歲起,她年年寄東西給他,自己畫的畫,自己繡荷包……小時候手粗不懂事,不管學了什麼新手藝,第一個就想到他。縫了一條帕子也給,剪了一堆窗花也送。她七歲時,分派去夔家送禮的夥計回來了,給她一隻巴掌大的小布偶,說是她未婚夫送的。
她抱在胸前,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她的娃娃,她最寶貝的娃娃啊!
屋頂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是夔山回來了。她連忙收好娃娃,抬頭望去,美眸難掩雀躍,緊緊追著他的身影。
「夔山……」她歎息似的低喃。
「咳咳,吃飽了,也給你帶了好吃的。」他跳下屋樑,反身從懷裡掏出一包油紙包,推到她跟前,裡頭裝著饅頭和臘肉。
吉祥默默接過,遲疑低著頭。
「快吃啊,不吃待會兒就跑不動了。」夔山催促著。
「跑?」她抬頭,不解凝望著他。
「待會兒就會有人來替咱們開門,若是沒有,咱們也要衝出去,趁亂逃之夭夭——」夔山咧開嘴笑,志得意滿,不知人在外頭布了什麼局。
「你快吃啊,下一頓還不曉得在哪裡。」說著,又從懷裡摸出一套衣裝,是男人的衣褲。「你穿著裙子太顯眼也不方便,待會兒換上它,嗯?」他看著她,黑黝黝的明眸神采奕奕,從容篤定的模樣,教人十足安心。
「好。」吉祥點頭坐下,撕下一片,饅頭,緩慢送進嘴裡。
她頭垂得很低很低,默默咀嚼著,生怕眼眶積聚的淚水掉下。
夔山啊,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
第3章(1)
騰龍寨大火。
熊熊紅海,吞噬了整片山谷。
吉祥伏在夔山背上,自眼角餘光望去,濃煙融入沉沉夜色裡,血腥般的暗紅烈焰四處亂竄,隱約夾雜著淒厲的怒吼聲、叫罵聲——不消說,這肯定是夔山幹的好事。
他背著她,發狠似的舉足狂奔,沿著山路一直跑、一直跑,他們正逐漸脫離盜窟,很幸運沒遇上什麼攔阻,大概所有人都趕去救火了吧!
「馬車日夜兼程,跑了足足三天兩夜,咱們用這兩雙腿,少說也要走上個大半個月。但願能找到什麼代步的工具,否則可要苦了你。」
「被發現怎麼辦?」吉祥側臉貼在他肩上,幽幽歎息。
呼吸不經意地拂在夔山耳邊,他不覺胸中一蕩,隨即仰頭哈哈笑說:「千萬別被逮著,否則肯定死得難看。」
「嗯。」吉祥低頭往他身後貼緊,沒再說話。
冷風呼嘯,她略略抱緊了他的頸項。
夔山的肩好寬,很溫暖很厚實,湊到他頸邊低嗅,有一股男子粗獷的氣味,很好聞、很清爽的味道。
他腳程極快,拔步向前,連帶她也跟著一上一下震動。她垂著眼,聽他口中飄散的呼吸聲,感覺他每一次的胸膛起伏。
夔山啊,原來和他在一起是這種滋味,好輕鬆好平靜,好像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為她阻擋。
為什麼她遇難時,他就正好出現了?
為什麼她都十七歲了,他現在才來?
她及笄那一年,爹爹的債主上門討債,她盤查家中所有的積蓄,急得焦頭爛額,不得已只好修書一封,要他逮著聘金來娶她。
結果他沒來,大概是被她要求的聘金嚇壞了。不久後她收到回信,信紙上只寫著……寫著……總之,那意思大概是說……他不娶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但當時為了爹爹,她真的想不出籌錢還債的方法,那是不得已的啊!
最後卻是二姐吉蒂出嫁,仍用聘金把債務還清,她唯有黯然吞下婚事取消的苦果。她沒埋怨,只是免不了暗自神傷,從五歲盼到十五歲的未婚夫,她連見上一面的機會也沒有,緣分就這麼斷了。
可眼下,他卻背負著她,翻山越嶺,走在崎嶇的道路上。
還溫柔的對她說:「別哭了,是我啊,是我夔山啊。」她喉頭好像梗著什麼,胸口悶悶的,渾身都是滿滿的、無以名狀的激動。
也許,他倆的緣分還沒走到盡頭。
「你怕嗎?」走著走著,夔山忽然問。
「不怕。」吉祥暗自笑彎了眼,抹抹眼裡積聚的水氣。
現下她什麼都不怕了!
「好,咱們趁夜色昏暗趕路,離他們越遠越好,天亮再找地方休息。」夔山稍稍停下腳步,側頭交代,「你在我背上睡衣會兒吧!」
「我可以自己走。」她怕他累,掙扎著想下來,夔山卻牢牢背著她,無論如何就是不放。
「明兒我睡覺時,說不定得叫你把風,你能睡就先睡,嗯?」低沉渾厚的嗓音,帶著一絲命令的口吻道。
吉祥柔情一動,雙臂勾緊他脖子。
「我很重呢!」聲音沙沙的,她低啞地歎息。
「什麼?」夔山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又回頭睇她一眼。「我還怕走太快,風吹來,你就飄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