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只盼從今往後,與他永遠別再有牽扯了。
睜開眼,腦袋像要炸開似的。那酒後勁很強,原來是這個道理。
吉祥扶著床板慢慢起身,頭痛欲裂,直教她蹙緊眉頭。
懶洋洋的打理好衣著頭髮,推門出去,夔母手裡提著一隻空水桶正要出去,見她起身,轉過臉往旁邊的圓桌子一努。
「哪,山兒說你昨天夜裡喝酒,我給你煮瞭解酒湯。」
「又讓您辛苦了。」
「沒的事,都怪山兒,做事沒分寸,也不看看什麼酒,居然隨便就讓你喝了。」夔母低著頭,嘀咕叨念著。「咱們酒都是自己釀的,口感烈,後勁強,姑娘家哪兒受得了。」眉心皺成一團,說著便踏出門檻。
臉色略顯蒼白的吉祥,摸摸頭髮,姍姍來到桌旁。
夔山正在低頭扒飯,抬頭瞥她一眼,皺眉問:「不要緊吧?」
她搖搖頭,坐下來喝一口熱湯,暖意頓升,頭疼似乎減輕了些。
「歇一歇,待會兒請你出來一趟。」
他繼續吃飯不再看她,彷彿沒事人般。昨晚她提到了退婚的事,他已經接受了,從此不再追究嗎?
好極了,難得她一生之中偶有好運氣,隻身被抓到騰龍寨,原以為必定凶多吉少,沒想到能得貴人相助,還順便了結一樁婚事,以後什麼煩惱都沒了。
她雙手捧起湯碗,又喝了幾口,夔山忽然抬起眼,看著她說:「衙門已經準備妥當,明天就送你回京。」
「哦。」吉祥抬起臉,兩眼無神的望著他。
沒想到這麼快,她還以為……以為……到底以為什麼呢?思緒頓時亂七八糟,酒沒醒,她頭又劇痛起來。
怎麼?難道她還想繼續住在這兒,捨不得走?
呵!真荒唐。
夔山三兩口便把飯菜吃光,站起來吩咐,「咱們待會兒出門一趟,買些路上更換的衣物,你看還有什麼需要,一併買齊,省得路上麻煩。」
「我自己去就行了。」她怔怔瞧著他,喃喃道。
「我只是奉命作陪,你不必害怕。」
夔山咧嘴一笑,見她三魂不見七魄,一臉驚嚇的樣子,冷不防哼了一聲,「你幹什麼?我夔某人只吃豬肉、羊肉,從來不吃女人。」吉祥聽了只好苦笑,不再說什麼。
飯後歇了一會,便和夔山一塊兒到街上採買。
她畢竟人生地不熟,得仰賴他帶路才能買齊想要的物品。
既然出門了,乾脆到處走走看看。這兒是夔山的故鄉,難得來一趟,在她有生之年,應該不會再來了……
夔山在她身後,卻是不吭聲不說話,先前那些溫柔曖昧的眼神全都不見,公事公辦,一問才有一答。
這是她自找的,只能叫自己毋需介懷。
市井嘈雜中,忽然想起一陣呼喝,「走開都走開,惠小姐是哪一位?」噶,惠小姐?
吉祥驚得睜大眼睛,只見一群身著捕服的捕快們,排開了重重人群,後頭迎出一位頭戴官帽,嘴上留著兩撇小鬍子的官員,大搖大擺走來。
有個捕快伸手朝她一指,小鬍子官員隨即姿態一改,躬身上前道:「惠小姐萬福,下官毛樊,乃廣平城的縣令,今日惠小姐芳駕光臨本縣,下官深感榮幸,實是不勝欣喜啊——」
「什麼?」吉祥蹙眉看著他。
真是無言以對。
第6章(1)
「嘿嘿嘿……」
亮晃晃的刀子就在眼前,刀光反射在一張枯瘦慘白的臉上。她咽喉遭扼,當場嚇得血色盡失。
「丫頭,要怪就怪你爹吧!」
另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突然從她背後冒出來,手持布條先是綁住她的嘴,接著俐落將她全身捆綁,罩上頭套,扔垃圾似的將她扔進馬車裡。
啪嗒一聲,她被撞得暈頭轉向,後腦勺重重敲在車板上。
痛痛痛,渾身痛,然後所有疼痛全集中起來,也比不上她片刻極端恐懼的萬分之一「抓不著老子,拿女兒回去交差也不賴,老頭子只有頭顱一顆,哪比得上女人的身體快活。」李七八得意得笑。
「哈哈,這才是道理。」李九十一頓,「一惠家老頭只有一個女兒嗎?他害死咱們那麼多兄弟,光一個女兒哪夠!」
兩人交談聲傳進耳裡,吉祥背脊霎時竄起一股寒意。
誰……誰害死什麼兄弟?說爹爹嗎?怎麼會?
「呼嚕……呼嚕……」
身旁冷不防鼾聲大作,嚇得她寒毛倒豎,忙不迭縮到一邊,這時才發現馬車裡不只她一個。
「頭兒真是失算了,從來只有咱們黑吃黑,哪知道竟會陰溝裡翻船呢!」
「敢賣劣質刀劍給騰龍寨,惠家老頭兒好膽識,我早晚扒了他的皮,教他親眼瞧瞧女兒怎麼給凌辱至死!」
吉祥聞言倒抽一口涼氣。爹爹他……
外頭交談聲仍是此起彼落,她聽著聽著,臉色越發蒼白,過去許多難解的謎團,像是一下子散開了,變得清清楚楚。
前些年,爹爹志得意滿的走馬經商,說是有一門穩賺生意,輕輕鬆鬆便可倍利還鄉,這是事情棘手了些,得出一趟遠門。
姊妹們親送爹爹出門,悠悠過了半載,孰料,爹爹卻垂頭喪氣的回來,從此性情大變,終日流連酒色之中。
到底出了什麼差錯?
爹爹從沒答過一字半語,原來……竟是走私刀劍給山賊。賊子無信,不但搶奪了兵器,還險些殺死爹爹,爹爹好不容易僥倖保住性命,財貨付諸流水。
這還不打緊,她們惠家原是進口玉石、珍珠、番貨起家,哪懂什麼兵器鐵石呢?爹爹那批兵器全是劣質貨,山賊們拿了去幹血腥的營生,竟慘死許多兄弟。
如此荒唐血債,到底該怎麼算呢?
她命袒帶著大凶,出世就剋死了娘,十八歲前也必剋死爹爹,和她親近之人,都免不了血光之災。
吉祥眉心雙鎖,幽幽歎了口氣。
她已經糊塗了,命相之言,究竟全是虛妄嗎?她到底該相信事在人為,抑或天命不可違?
馬車輛輾行進,傍著兩側隆隆鐵蹄聲,一行人浩浩蕩蕩沿著官道奔馳,將吉祥的思緒自上次的綁架拉回現實。
車幔忽然揭起,從外探進一張橫眉豎目的臭臉。「喂,日落黃昏要駐營了。」
毛豆冷冷拋來一句,說完便甩著車幔出去。
吉祥淡淡微笑,越瞧越覺得她爽直可愛。
聽說她爹從小進出考場,屢試不中,直到上了點年紀才獲得官職,在此之前,全賴妻子種田供養他讀書。落魄多年的爹一朝得意,便開始學習那油裡油氣的打官腔,學得不是挺好的,有時太過,有時不足,背地裡不免惹來嘲笑。
除此之外,沒什麼大缺點,鄉里之間有什麼需要的,仍願意盡心盡力。
而毛豆有乃母之風,性格彪悍,不拘小節,毛縣令管不動她,畏懼她們母女多年,如今毛豆愛做什麼,喜歡了誰,也仍憑她去。
聽說,廣平城裡只有一個人能教她聽話——夔山。
吉祥揭開窗邊的布簾,往外瞧。
此行只有她一個人坐馬車,毛豆權充車伕,其餘都是騎馬的。隨行大約十餘人,以夔山為首,大夥兒紛紛拉住馬兒,全部集中到一塊空地上。車行漸緩,最後完全停下來。
「馬兒全都綁好,鋪蓋全卸下來。」
孫良吆喝著,大夥兒默默分頭行事,迅速熟練,絲毫不亂,顯然平時訓練有素。
毛豆跳下車,蹦蹦跳跳的朝夔山奔去。
他正悠閒伸展雙臂,解下腰間的酒壺,見她跑來,咧嘴笑了笑,不知朝她說了什麼,毛豆忽然甩起長長的髮束,跺著腳,遠遠只見她麗頰嫣紅,嬌嗔無限。
夕陽西下,霎時拖出一雙長長的影子,一大一小,親暱的纏在一塊兒。
吉祥看了一會兒,便把布簾輕輕放下,回頭發愣。
「惠小姐,車裡悶,不妨下來歇歇腿吧!」陳景探頭進來,客氣地對她道。
「我這就下去。」她拿了件披風,隨即跟在他身後下車。
風沙滾滾,一下來頭髮就被吹亂了。
陳景回頭看見,便從懷裡拿出一條麻繩給她。「惠小姐,你拿去用吧!」
吉祥朝他笑了笑,道謝接過,再抬起臉,卻見夔山遠遠地注視著她,嘴巴抿成一條線。
她連忙移開臉,心頭突兀地亂跳。
看看天際,暮色蒼茫,夜晚就要降臨了吧!
她又露出這種神情。
茫茫然的,空蕩蕩的,眼眶撐得老大,裡頭濕濕紅紅的,一副忍著不哭的模樣。
每回看她這個樣子,他就好想把她抓到懷裡,狠狠的為所欲為一番。
夔山煩躁地摸著後頸,另一隻手拿著木枝,懶懶攪動火堆裡的柴火。
火堆辟啪發出零碎的聲響,一旁鋪蓋卷兒底下,忽然傳來囈語聲,「哥……要不……兩個都娶不行嗎?吉兒當大的,我可以當……當小的呀……嗯?」
夔山回頭一瞪,確定毛豆在夢話,只好哭笑不得翻白眼。
這死丫頭,她還沒死心啊!
夜深了,野地營火將熄,各人隨地鋪了鋪蓋,個個睡得糊里糊塗,只剩她一個了,她怎麼還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