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聽了師父的話,安心來到沁州,完成她贖罪的旅途。
不過,這一次,卻容不得她再置身事外了。
「可有什麼心事?」蘇品墨沿著長廊緩緩走來,低醇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妾身像是有心事嗎?」纖櫻回過頭去望著他,微微笑道。
「方纔看你對著天空發呆,很少見你這樣的,」他很肯定地說,「那定是有心事了。」
「爺……」她抿了抿唇,本想找個借口,但實在找不著,只好老實說:「妾身可否離開沁州一段時日呢?」
「你要走?」他難掩意外。
「不,不是走,只是離開一陣子。」纖櫻答道。
「還回來嗎?」蘇品墨忽然緊張起來。
這個消息,就像夏日的午後響起的隆隆雷聲,一場大雨似下非下,讓他忽然覺得鬱悶無比。
他從沒想過她會離開,她就像他書房裡的那套茶具,一直以來都擺在那兒,只消眼神一掃就能看見,他從不擔心有一天會消失不見。
然而,他這才發現,她是人非物,隨時可以飛翔高空,一去不回——這個發現讓他害怕。
為什麼?她不過一個小小侍妾,再說得明白一點,兩人本就只是場交易,假如他願意,大可到集市上買下一百個她,但他此刻就是湧起萬般不捨。
細想從前的那些侍妾,未曾有人給過他如此感覺,若真要嚴格說來,也只有當年跟喬雨珂之間,讓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憐惜。
思及此,他更覺驚訝,曾幾何時,她已悄悄爬上了屬於喬雨珂的位置?雖然並不是完全取代,但他發現,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在心中空出了個專屬於她的位置,無可替換。
蘇品墨不敢再往下想,曾經,他發誓不再喜愛第二個女子,然而,在五光十色的現實面前,誓言潰破如泡沫,霎時煙消雲散了……
「答應幫爺完成的事,都沒完成,」纖櫻道,「那是一定要回來的。」
聞言,他旋即舒展眉心,彷彿放了心。
纖櫻望著他的表情。這一刻,他似乎把她當成唯一的夥伴,遇事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這樣的親厚之感,讓她知足。
「爺不問問妾身要去哪裡嗎?」她忍不住感到好奇。
蘇品墨搖頭。「我說過,你的過往,我不會追問。」
纖櫻微笑。雖然這次並非真正的別離,可是距離別離,或許已經不遠了……
她的心底,隨即泛起不捨,從前,來去瀟灑的她,何曾有過這樣的牽掛?
原來,動了感情就是同她現在這般,一顆心瞬間化成了水,柔軟可欺,彷彿隨時會化為眼淚,泉湧而出。
她不希望自己變成這般,卻終究難逃此劫。
如果這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難,那就認了吧……反正她這輩子,應該再也沒有多少機會,與這樣的男子親近,就讓她沉淪一次,放任亂花漸欲迷了眼……
等時候到了,她會自行離開,哪怕屆時會難過得如遇風霜刀劍,也在所不惜。
「結果似乎正在變好呢,」纖櫻收起難過的情緒,強打起精神笑道,「那日你也瞧見了,少奶奶好像真的吃醋了。」
俊顏微斂,半晌才道:「那又如何?她對我不是全無情意,這一點我也知曉,可仍舊比不上那個戲子……」
不錯,他要的是妻子全心全意的愛,但喬雨珂顯然不能給他。
或許這就是癥結所在吧,倘若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許能得到模糊的快樂,但有骨氣的他,不會就此滿足。
「少爺,」順嬤嬤匆匆而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太妃娘娘傳召少爺和姨少奶奶過去呢。」
肅太妃很少同時傳召他倆,此時不知所為何事,兩人不敢耽誤,所幸此刻肅太妃正在蘇夫人房中,離此不遠,才幾步便到了。
看得出來,肅太妃與蘇夫人確有姊妹之情,雖然此刻蘇夫人已經神志不清,但肅太妃仍陪在她身邊,親自唸書給她聽,彷彿回到了待嫁閨中時的模樣。
「你們來了,」肅太妃見到蘇品墨和纖櫻進來,擱下書本,歎一口氣,「哀家近日要回京了,特意召你們來說一聲。」
「太妃怎麼這麼快就要移駕回宮了?」蘇品墨有些驚訝地道,「可是嫌外甥招呼不周?」
「哀家此次前來沁州,是因為想避過京中一些瑣事,」肅太妃坦然道,「不久京中即將太平,哀家也想回去了。」
聽聞京中最近有異動,季漣一族犯上謀逆,纖櫻本以為只是謠傳,此刻看來倒有幾分真切。
「品墨啊,」肅太妃又道,「哀家捨不得你娘親,不如你們也跟哀家進京小住一段時日吧,反正你家在京中也有大宅。」
蘇品墨一怔,這樣的要求太過突然,他一時無法拿定主意,猶豫片刻,才回應道:「也好,京中有幾妝買賣須得看著,能夠伴駕進京是外甥之幸。」
「京中名醫也多,讓他們給你娘親瞧瞧,這麼些年了,也不見好轉,哀家心裡著急啊。」
肅太妃轉頭看向纖櫻,「聽說你會唱曲兒?上次唱了一首什麼,倒讓你婆婆高興了一陣子,不如此刻唱給哀家聽聽吧。」
纖櫻回憶了一下歌詞,當即唱了起來。
「山澗的羊角花兒啊,為何這般紅艷?是晚霞染紅的顏色,還是杜鵑啼的血?一看到羊角花兒啊,就想起你的臉。花兒開在山崖上,那般遙遠——」
「怎麼,是這首嗎?」肅太妃聽罷,不由得蹙了蹙眉。
「太妃,可是纖櫻唱的有何處不妥嗎?」蘇品墨不解地問。
「看來你娘還是沒有忘記那個人啊……」肅太妃感慨道。
兩人對視一眼,皆感好奇。
「誰?」蘇品墨問。
「唉,不提也罷,陳年舊事了,」肅太妃搖頭,「誰沒個年輕的時候,只是你娘未必也太癡情了些……」
纖櫻心裡推測著。想來,這首歌是思念舊人之作吧?她果然沒猜錯。蘇夫人年輕時,定有一個讓她難以忘懷的男子,如今緣分已盡,人海相隔,留下的,不過這首歌而已。
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些羨慕蘇夫人,天地之間,能有一份思念之情,就算永世不得與思念之人相見,也值得羨慕。
不像她,無牽無掛,沒人思念她,她也無可思念。
「好了,品墨,你速速打點進京之事吧。」肅太妃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話鋒一轉,「哀家還想問你來著,雨珂怎麼回娘家去了?你倆又吵架了?」
「回娘家去了?」蘇品墨和纖櫻不由得吃驚,他們完全沒聽說。
「對啊,哀家本是傳她與你倆一道來的,卻不見她人影,她屋裡留守的奴婢說她回娘家去了。」肅太妃有些不悅地道,「竟也不來同哀家說一聲。」
看來,是那天的激刺起了作用,只是,纖櫻萬萬沒想到,喬雨珂這反應也太大了些。
沒錯,喬雨珂是愛蘇品墨的,不過這愛意遠比所有人料想的都濃烈得多,恐怕連她本人也不知道吧?
纖櫻偷偷看著蘇品墨,他明朗的容顏上頓時添了一抹陰霾,彷彿心中被隱約的疼痛牽扯,在黑暗湖中投映一抹幽藍。
天氣晴朗的某個傍晚,他親自送她上了船。
時至深秋,前一晚好像降了霜,然而第二天太陽又特別好,天空好像一個透明的琉璃罩子,呈現朦朦亮的顏色,罩住了天地間的冰涼水氣。
纖櫻忽然想起一句詩——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幸好,現在夕陽還算明亮,不會顯得如詩中悲涼。
蘇品墨的眼神透著一種哀傷,彷彿秋水的倒影,看得她也忽地跟著難過起來。
「這個碼頭我來過無數次,」他忽然道,「每次做生意,都要送客人至此,想著人生的相遇與相逢皆是常事,從不覺得悲傷。」
「的確,皆是常事。」她微微頷首,表示贊同。
她也從來沒為分離悲傷過,自幼離開父母,後來又離開了師父,闖蕩江湖的途中,又不知離開過多少萍水相逢之人,就像吃飯睡覺一般麻木,她從不瞭解悲歡離合這四個字的含意。
「可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有些悲傷。」蘇品墨的嗓音有些低沉。
他悲傷,是因為她嗎?是因為捨不得她嗎?
纖櫻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對她已經有了如此難以割捨的情感,震驚之後,心中湧起一片盈盈的歡喜。
沒錯,這一刻,她也嘗到了人生離別的愁緒,感歎自己從前太過沒心沒肺……又或者,從來沒有一個讓她牽掛的人吧?
「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他凝視著她,表情嚴肅又帶有幾絲不確定。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對她說這樣的話了,彷彿害怕她失約,一再提醒。原來,他如此緊張,害怕失去她。
「爺,我答應過你,不會食言的。」纖櫻微笑道。
「你身上可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忽然問。
她不禁怔住,「妾身……並沒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
她爹雖然曾經貴為丞相,但她打小跟著師父,也沒沾著丞相府的什麼光,何況行走江湖,不可能像姊姊們一樣珠翠滿頭、環珮叮咚……若說值錢,大概也只有胸前一個玉墜子值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