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子蘋的世界很單純,容易滿足的人,也就容易幸福。
「世祺,你知道南極冰魚嗎?」喬子蘋忽然問。
「南極冰魚?」
喬子蘋點點頭,認真的說:「南極冰魚出沒在南極冰洋海域,為了抵禦寒冷,冰魚的皮下脂肪層非常的厚,所以在料理冰魚的時候非常麻煩。用煎的,不能入味,用鹵的,則會破壞魚肉的組織,把魚給鹵爛。所以聰明的廚師不會硬著來,而是與食材對話,順應冰魚的特性,用火烤的方式,將魚皮的脂肪融進魚肉中,最後灑上一點鹽,享受冰魚鮮甜的的口感。
「你不覺得冰魚和人很像嗎?有時候太過強求,就像是硬要把冰魚鹵入味一樣,到最後碎成一片一片,變得不完整。」
聞言,郎世祺凜容。他沒想到,喬子蘋的美食哲學,竟像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總是為了做到最好,不斷鞭策自己,生活太忙碌,他幾乎無法分身他顧,甚至沒有停下來想過,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世祺,你的幸福是什麼?」
喬子蘋不經意的一問,卻問倒了郎世祺。
郎世祺從來沒有想過,對他而言,什麼是「幸福」的定義。
是來自父親的認可嗎?
還是來自郎邑飯店歷久不衰的金字招牌?
或是藉著與淺野家聯姻,鞏固自己在郎家的權勢與地位?
郎世祺忽然覺得指尖發冷。他發覺自己像一個徵人,聽命向前衝鋒,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何而戰?
「世祺?」見郎世祺久久沒有回應,喬子蘋不由關切地望著他。
思緒還在腦中翻騰,回答不出來的郎世祺只好轉開話題,「別說這個了,快吃吧!吃過飯我帶你去什剎海走走。」
「什剎海?北京城裡有海啊?」喬子蘋的注意力,果然很容易就被引開。
「什剎海只是個湖泊,從前逐水草而居的蒙古人沒見過大片水域,所以就把一望無際的湖給叫作海了。」
「一望無際的湖泊呀……」
嘴裡還嘗著烤鴨的喬子蘋,心緒已經被神秘的什剎海給奪走了。
離開全聚德,已是彩霞滿天的時分,他們招了計程車,來到什剎海。
什剎海位於北海公園的北方,素有「城中第一佳山水」之稱。湖中遍植荷花,媲美江南風光,但是荷花季節已過,湖中只剩下荷葉與幾支蓮蓬,然而什剎海四周的垂柳丰姿依舊,每當微風拂過,纖柔柳條婀娜點水,把什剎海妝點得更加動人。
從荷花市場的牌坊進入,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中國式建築的星巴克咖啡。
大概是為了配合整個什剎海的古樸風格,這裡的店面大都是中式裝潢,十分古色古香,別具特色。
「這裡的觀光客好多喔!」走在人潮如織的什剎海胡同裡,喬子蘋的大眼裡盈滿興味。
「這裡是茶館與酒吧的聚集處,不管白天或夜晚都一樣熱鬧。」郎世祺伸手將她握進掌心裡,「牽好,別走散了。」
別走散了──這句話讓喬子蘋的心都甜了起來。
她多麼希望可以一直像這樣,和郎世祺手牽著手一起走下去,永遠不要分開!
「我們不會走散,因為我會一直跟著你喔!」喬子蘋抱著郎世祺的手臂,小臉貼著他的肩胛撒嬌地廝磨,模樣惹人憐愛。
郎世祺雖笑著,但心中卻浮起淡淡的苦澀。
這句話,她會說到什麼時候為止呢?倘若她知道父親擅自替他訂下的婚事,那時候她還會願意一直跟著他嗎?
這時,忽然聽見喬子蘋興奮地指著前方叫道:「世祺,你看!有三輪車,居然有三輪車呢!」
郎世祺循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停靠在什剎海胡同裡的黃包車,車篷或紅或黃,排成長長的一串,像極了老北京的冰糖葫蘆。
郎世祺寵溺的笑了,「要不要坐看看?」
「好呀!」喬子蘋開心而笑。
車伕身穿黃坎肩,下身著收腳褲,足蹬「千層底」,精神抖擻。
看見郎世祺與喬子蘋,車伕問:「坐車嗎?」
「對。」
「請上車。」
待兩人上了車,車伕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喊了聲:「坐穩了您呢!」然後使出非凡的腳力,踩動三輪車在胡同中穿梭。
「哇!跑了跑了!」第一次坐黃包車的喬子蘋興奮得臉兒紅紅,拍著手開心不已。
車伕被喬子蘋興奮的模樣逗得哈哈笑。
「兩位第一次來北京嗎?」
「不是第一次來北京,卻是第一次來什剎海。」喬子蘋笑咪咪地應著。
「好,那我給你講講北京的前朝舊事!」
三輪車伕一口道地的北京腔兒,張口明清,閉口民國。經恭親王府,他講和坤;過醇親王府,他又講溥儀繼位。喬子蘋聽得津津有味,眼睛都亮了。
叮鈴鈴,叮鈴鈴──清脆的鈴聲和著車伕「借光了您呢」的吆喝聲,穿梭在一條又一條的胡同間,這串鈴聲就像一條無形的彩煉,忽而在古,忽而在今。
坐人力車逛了一圈什剎海胡同,喬子蘋也差不多將這兩百年間的北京大事都聽過一輪了。
和健談的車伕道別後,暮色早已降臨,什剎海二岸點起了燈火。
「哈啾!」北京暮秋的夜晚帶著寒意,才下車,喬子蘋就打起噴嚏。「糟糕,大概是剛剛坐車吹風,感冒了!」
「過來。」郎世祺打開長大衣外套,將喬子蘋拉過來,包入其中。「不冷了吧?」
郎世祺的大衣,有著他的氣息與溫度,將郎世祺用大衣包住她時,喬子蘋覺得自己身子裡外都暖和起來。
「嗯,不冷了。」喬子蘋感覺自己備受寵愛,仰起頭對他露出甜甜的笑容,「世祺,你對我真好。」
「傻瓜。」他輕彈了她額頭一下,然後又在她發心上印下一吻。
喬子蘋嬌嗔地睞了郎世祺一眼,轉過身,放任自己靠在他暖和的胸膛上,享受兩人靜靜依偎的時光。
夜晚的什剎海,周圍雖有熱熱鬧鬧的環湖燈和照明燈,但湖面上一片寂靜,那些熱鬧與喧囂浸染不了它。
數百年來,什剎海沉默如昔,默默望盡人生聚散與朝代更迭,也沉澱了所有的起伏與悲喜,唯有金錠橋與銀錠橋依舊含情對望著……
郎世祺擁著喬子蘋,兩人默默望著湖水,在這一刻,他感覺溫暖且平靜。
他有多久不曾有過這種平靜的感覺?
打從他認祖歸宗以後,他一直以爭取父親的認同為目標努力著。
他曾經認為工作是他生命的全部,將自己的成就感寄托在郎邑飯店的聲譽上,但是,漸漸的,他卻感覺自己像在高空走鋼索,身心已累積了太多疲憊,卻為了立於不敗之地,仍要繼續緊繃,只有和子蘋在一起,他不需要算計,不需要費心機,甚至不需要去防備什麼。和子蘋在一起,他才能感覺世上還有某些單純而美好的東西尚未失去。
人生這麼短,究竟什麼才是值得他去爭取的?
名?利?還是權位?
北京城裡出過多少帝王與將相,他們費了多少心血爬到高位,又為了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費了多少心力鞏固自己的位置?但那些人如今何在?就連帝國都成了昨日黃花,紫禁城成了人人可去的博物館。
這何嘗不是他的借鏡?
他一次又一次的向父親證明自己的用處,為了保住自己在郎家的位置,他過去二十幾年來沒有一刻鬆懈,但是,他再怎麼努力,他永遠也取代不了郎世教。
郎氏不會是他的。
即使他犧牲了自己的婚姻,迎娶淺野詩織,這個鐵一般的事實也不會改變。
在他生命裡,他所擁有的「真實」是那麼的少,除了七洋那票人的友情,就只有喬子蘋了,難道他還要為了那個不屬於他的「郎氏」,犧牲掉他此生唯一的真愛嗎?
那一剎,郎世祺的心變得清如明鏡。
「子蘋。」他忽然低喚。
「嗯?」
郎世祺握住她的肩,喬子蘋不解的抬起頭來望著他。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喬子蘋注意到他的目光變得嚴肅,她不由有些害怕。
「我父親幫我訂了一門親,對方是淺野集團的四千金。」
這消息像一記悶雷當頭劈下,喬子蘋呆住了。
「你是說……你要結婚了?」喬子蘋不知所措的後退,她好慌,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被誰掐住,她呼吸不過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突然之間,世祺要和別人結婚了?那……那她該怎麼辦?
「這是我父親的意思,但我不打算照他的話做。」郎世祺往前一步,緊緊握住她的手,語氣堅定:「我不可能出賣我的婚姻,和我不愛的女人結婚!」
「就是!就是!」喬子蘋用力點頭,「你好好跟你父親解釋,他一定會明白的!畢竟,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的呀!」
郎世祺苦笑,子蘋並不明白,郎東進所謂的「幸福」,和她所以為的並不相同。
「子蘋,如果我拒絕父親的安排,那麼我也將失去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