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潤玉也愣了,因為前來的小廝,那一日她在藏澈的畫舫見過,據藏澈的說法是這名小廝平日不近他身,只是他聘來看守畫舫跑腿的人而已,雖然不是個太機靈的人,但個性老實,辦起事來還算趁手。
「別淨愣著不說話。」姬千日打破沉默,對小廝說道:「看你的樣子應該不像有事,是誰需要看大夫?」
小廝回過神,又是一臉著急,拉住了姬千日,「是我家爺,請大夫快點跟我走,我家爺遭人暗算,被毒蛇給咬了……」
元潤玉一直到很久以後,都還是記不起詳細的過程,因為,在聽到藏澈被毒蛇咬傷的那一剎那,她腦海裡一片空白,當她有意識時,已經揪住了她姬叔叔的衣袍,求著他帶她一塊兒去……
在小廝把姬千日與元潤玉帶回畫舫時,藏澈已經是昏迷不醒,姬千日做完診斷,及時縫住右前臂的傷口之後,才站起身,看向站在一旁,明明沒有受傷生病,卻臉色蒼白得就算下一刻倒落也不意外的元潤玉。
「看他這樣子,發的是陰症,該是百步蛇或七步蛇一類的,若是赤尾蛇一類引起的陽症,他現在應該已經是高燒不止,就算是活下來,被咬的這隻手只怕也保不住。」
姬千日沒有保留地說出診斷的結果,他知道元潤玉只是表面上看起來脆弱,從她那一雙美眸裡,可以看見在慌亂之中,越發鎮靜的堅持。
說完,他轉過頭,對一旁的小廝問道:「你們家爺的傷口是誰動手割開放血的?是你嗎?做得倒是不錯,事前有用火酒消過毒,下手也俐落乾淨,及時把大部分的毒血放出來,只要能熬過今天晚上,讓人妥善照顧喝藥換藥,應該就沒有生命危險了。」
「……不是我,是爺。」小廝想起了那場面,心裡還是余駭難止,「是爺自個兒動手割肉放血,我只是幫忙擦了火酒而已。」
聞言,元潤玉怔住,看著躺在床上牙關緊咬,因為咽喉腫痛,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困難的藏澈。
姬千日則是暗暗咋舌,他見了那刀工,若是沒有小廝告訴他,他絕對不會相信那種下手的狠勁,是藏澈劃在自個兒身上的,就算陰症的毒蛇傷口,會有麻痺的現象,但總歸是自個兒的血肉,當真沒有絲毫猶豫?!他不得不說,這人的心,夠冷靜,也夠狠。
看見藏澈昏迷不醒的樣子,元潤玉確實心慌,但幾年的小總管經驗,讓她很快冷靜下來,環視週遭,隨即發現了不太對勁之處,她問小廝道:「其他人呢?怎麼不見桑梓公子他們人呢?你家爺怎麼中了蛇毒,還一個人在這裡?他該回『雷鳴山莊』接受更好的照顧才對啊!」
小廝聞言,忙不迭地搖頭,「爺說不想驚動晴夫人,要小的無論如何都不能通知桑梓公子他們幾個人,桑梓公子前幾天來過,還來過幾趟,後來爺說要他少來打擾,想一個人清靜,到現在為止,小的沒聽說爺有回去過山莊,他一直都留在這裡,沒回去過。」
為什麼?!他為什麼不肯回去?『至誠齋』的事情之後,他與『京盛堂』之間的僵局不是應該已經冰解了嗎?內心的疑問,元潤玉沒問出口,眼眉微蹙地盯著藏澈,這時,在畫舫上負責燒飯的廚娘端了湯藥過來。
她搶先小廝一步接過盛著藥碗的承托,轉頭對姬千日說道:「姬叔叔,告訴我該如何做,我要留下來照顧他,至少,要讓他撐過今天晚上,你說他撐過今天晚上,就會沒事了,對不對?」
「未能完全痊癒,但不會有生命之危。」姬千日頷首,再開口,話裡卻帶著一絲擔憂,「玉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不會忘了自己……」
元潤玉飛快地開口打斷姬千日接下來要說的話,「姬叔叔,玉兒很清楚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我已經不是三歲孩兒,對於自己所做的決定,必能一力承擔,當初,我們在金陵時,藏大總管對我有恩,如今他有難,我不可能置他於不顧,夫人那兒我會讓人傳口信回去,我相信夫人一定能體諒我不能對恩人見死不救的心情,所以,姬叔叔,請你告訴我,我該如何做,才能夠保藏大總管妥妥當當的脫離險境?」
在知道能夠照顧藏澈的人,只有小廝與廚娘,以及一個渡船的老人家,在那一刻,她就下定了決心,想要親自照顧藏澈,不放心將他交給任何人。
元潤玉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親眼確保藏澈渡過了險境,無論要她付出任何代價都願意。
「玉兒,你……」
喜歡這個男人嗎?姬千日終究沒開口,因為不必問,只是看著她哪怕是拋棄性命,都要保護藏澈的神情,已經知道了她的答案,最後,他點點頭,開始對她娓娓道來,把該如何照顧的方法,說得一清二楚。
昏暗不明的月夜,空曠的湖面幾乎沒有一絲毫光亮,寂靜得只能夠聽見水漪一陣一陣打在船身上的聲響。
第3章(1)
藏澈感覺自己好像被包在一團黑暗中,不停地搖晃著,他覺得喉嚨很痛,胸口很悶,幾次想要喘息,卻再用力都還是覺得空氣稀薄,他覺得自己是清醒的,但是,聽不見任何聲音,雙眼勉強睜開一絲縫隙,但是,卻只看見了一片黑霧般的朦朧。
他在哪裡?他為什麼會如此難受?
對了……他被毒蛇咬傷。
藏澈好笑地心想,這些年來,他處處小心謹慎,以為自己不會輕易被設陷傷害,卻沒料到會栽在一個行走江湖,專門以耍蛇維生,在兩年前被蕭興成收養在身邊的孩子身上。
那男孩大概只有十出頭歲吧!曬得黝黑的巴掌瘦臉,那一雙眼,黑白分明,看起來應該是個頑固而倔強的傢伙。
大概是多年來難改的習慣,讓他多看了那孩子一眼。
這幾年,他鮮少再從路上撿孩子回家了,從一開始是陳嫂收容了桑梓與陸雪龍幾個人,後來是他自己也撿了幾個孤兒回去,『京盛堂』設有專門的學堂與舍院,供他們學習居住。
只是,隨著他在商場上的地位越高,行事也就越小心,對人更是不自覺地防範再三,倘若十幾年前的蘇小胖,換作現在才出現在他面前,或許,他不會再將那個當年僅六歲,來路不明的漂亮男孩帶回身邊,養大成人。
但是,藏澈不以為自己是慈悲為懷的好人,這些年來,他讓這些人都各自習了一身本事,為他所用,他讓陸雪龍進朝為官,好讓『京盛堂』在官商兩道都更加堅固難摧,他讓桑梓習商,以後,這個他所信賴的兄弟,會是他任命為大掌櫃的第一人選。
在蘇染塵八歲時,他讓人看出了那小胖子根骨奇佳,讓他開始習武,方便日後必要時,為他除掉一些人,還有屠封雲……
驀然,藏澈一口氣梗在胸口,痛苦地蜷縮喘息,就在他以為自己陷落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就要沉沒之時,有人在他的嘴裡塞進了一顆藥丸之類的小東西,餵了他一些溫水,讓他乾燥得彷彿要起火般的嘴可以慢慢含化那顆藥丸。
那人似乎在他耳邊說了一些話,他聽不見,只是可以感到說話時候吐出的熱息,隨著藥丸慢慢化開,他也覺得胸口舒服了些。
藏澈堅信自己有睜開眼睛,因為,他在一片黑霧之中,看見了一道纖細的女子身影……是女子,因為,她以溫熱的巾子為他拭去冷汗的手背,柔軟得彷彿絲緞般,拂過他的眉梢與臉頰。
是蓮惜嗎?
想到這個如今名動京師的第一花魁,藏澈更覺得自己心狠手辣,第一次遇到蓮惜時,他二十歲,而她只是一個被賣進青樓,被一位名妓挑在身邊伺候的十三歲小清倌,他喜歡這個聰明漂亮,總能說話逗他開心的小丫頭,但是,還不夠喜歡到為她贖身。
甚至於,在他心裡,蓮惜別有他用,這些年,他供她首飾金銀,以及綾羅綢緞,讓人教會她媚惑男人的手段,當她的後台大官人,讓她在短短幾年,就從一個青澀可人的清倌,成為京師權貴捧著銀兩博她一笑的花魁,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只除了他不能控制她喜歡上他的心情。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但他不能心軟,他想變得更加強大……為了保護對他而言重要的人,他必須要更加強大才可以……當年,就是因為他不過是個孩子,一個弱小到沒有絲毫能力的孩子,他才不能保護他的爹娘,以及姐姐……
所以他不能心軟,他不能。
這一刻,藏澈咬緊了根本未曾松過的牙關,昏昏沉沉之中,彷彿聞見了一絲茉莉花香,清冽的甜美氣味,教他不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張白淨的嬌顏,那靈動的嗔與笑。
一瞬的心旌神動,就像是極度痛苦之中,滲進了一縷甜美的甘泉,教他再不能堅強地克制住隱藏在自己內心的脆弱,沙啞的嗓音,分不清楚是喉嚨腫痛還是哽咽,在一片包圍的黑暗之中,他彷彿看見了他爹與娘的身影,他爹還是如同他兒時般慈祥溫和,他娘一如記憶中秀麗溫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