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一輪明月,同樣在夜晚時分,映亮了『宸虎園』後山的「澄心堂」,在太叔公問延齡駕鶴西歸之後,沈晚芽想起時還是會來這裡走走看看,把滿屋子的燈火都點上,逐一地再細細覽過太叔公生前所做的紙,一疊疊,分門別類,初時有她,後來有元潤玉接手,狀況都保存得十分良好,而今天晚上一踏進「澄心堂」的院門口,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她走到了後堂的院子裡,果然一大片茉莉花都已經陸續結了花苞,有些已經盛開,夜晚裡,淡雅的芳香十分宜人。
沈晚芽想起了太叔公在生前,最後讓人在這院子鏟了一大片地,全部栽滿了茉莉花,交代她說,這一片茉莉花,是他送給玉兒丫頭的,讓她務必教人細心養著,千萬不許荒廢了。
「芽兒!」前院裡傳來問守陽的喊聲。
「我在後院裡。」她回頭往外回答,話才說完不久,就見到她夫君繞過邊廊,朝著她闊步而來。
「怎麼忽然想到要來這兒?想太叔爺了?」
「是想了,算一算,太叔爺都走了快八年了!」沈晚芽淺淺一笑,「不過,大概是今天玉兒不在,好些事情,輾轉都到了我的手上來,不免讓我想起了當年自己還是小總管的時候,再想到後院的茉莉快要到盛開季節了,正好過來看看,也才好算一下,什麼時候採花做香膏比較好。」
「你對玉兒丫頭倒是真的有心。」
「是太叔爺的交代,我自然是記得牢牢的。」沈晚芽走進花叢之間,明明開花的數目並不多,但是香氣卻已經很明顯,她伸手拂過綠葉梢頭,回過頭對著她夫君說道:「我知道府裡有些人對我如此偏疼玉兒,有些不以為然,但是,他們都不知道,這家裡最疼玉兒的人,不是我,是太叔爺,我知道有人說,玉兒不過就是救了少爺,不過就是做對了一件事,也不是十分伶俐聰慧,何以值得我們如此厚待她?但他們不知道,太叔爺最後病重了,都還是願意拖著一口氣活下去,就是不惹玉兒傷心自責,你知道嗎?」
「你在說玉兒拿藥過門的事嗎?」問守陽略頓了下,琥珀色的眼眸略微瞇起,在妻子的注視之中,憶起了從前。
「嗯。」沈晚芽點點頭,「一直以來,民間就有一個忌諱,不把藥包提進人家家門,當年,玉兒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一時貪圖方便,去藥館看了腿疾,提了藥包回來,沒立刻拿去放好,把藥包提進了太叔爺的『澄心堂』,把病氣給提進太叔爺的門,才會讓他生了病,卻不知道,腎疾一直就是太叔爺的老毛病,病根早就蠢蠢欲動了好些日子,不過就是湊巧發病了而已,大夫也說過,太叔爺年事高了,再謹慎小心,也都難防不測。」
「人吃五榖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問守陽搖頭笑歎,只是他卻也知道,玉兒後來也因此把一些宜忌事項,背得滾瓜爛熟。
「是,只是無論太叔爺怎麼說,玉兒仍是自責不已,很堅持要為他熬藥,事事伺候周到,不過,如果只是做到這種地步,太叔爺見識的人多,從小也是被伺候慣了,當然也不會特別放在心上,是那一天,他知道了玉兒每天會特地走很遠的路,把熬過的藥渣,扔在熱鬧的大街上,讓千人踩萬人跺,只因為她聽人說過一個習俗,說人們踩過之後,福運便會把生病的晦氣給踩掉,才能把病給根除了,你知道玉兒從小雙腿受了凍,一直就不太好使,可是每天還是為太叔爺走十幾里路,為了要快去快回,還一路用跑的,別說是她那雙膝蓋犯疼,有一天我聽鴻兒說了,才讓玉兒脫了鞋襪給我看,破了好幾個水泡,都發炎症了,但隔天她還是去了……」
沈晚芽苦笑了聲,回身走上廊階,回到問守陽身邊,「這件事,後來太叔爺知道了,他一邊罵這丫頭傻,一邊很擔心的對我說,要是他真走了,這丫頭不知道會多難過,有多責怪自己?後來,為了玉兒的一心一意,太叔爺迴光返照似的,多撐了好些天,雖然病得很沉,但是,每天每天,他總說自己見了玉兒,就覺得開心,還讓人墾了這塊地,種滿了茉莉花,對我交代說,每年花開了,就用這花給玉兒做香膏。」
「這也就是後來,你年年給玉兒做茉莉花香膏的原因?」問守陽一直知道妻子會做香膏給玉兒丫頭,卻不知道是他太叔公交代的。
「對,你知道茉莉花在佛家之中,又有一稱,是什麼嗎?」沈晚芽看著她的夫君微笑搖頭,一臉沉靜地聽她說下去,「茉莉花做茶,被稱為『報恩茶』,在佛家中,亦是報恩之花,可是這恩,更近似果報,意思是不求回報的施捨,反而可以得到更豐碩且無法計量的功德,而這也就是太叔爺要我以茉莉花做香膏給玉兒的原因,老人家是在告訴她,今日她所得的一切,都是她應得的,是她不計得失,把自己的好給予他人而應得的。」
話落,沈晚芽不再言語,只是歎了一口氣,看著雪白的茉莉花苞,在月光之下,彷彿在發亮一樣。
「你在擔心什麼?」問守陽這會兒終於看出了妻子心事重重。
聞言,沈晚芽又歎了口氣,才道:「我擔心,我怕……我怕玉兒誤會了,想的是她要報恩,從而委屈了自己,你知道我這個人做事一向謹慎小心,而把玉兒繼續留在身邊,或許是我做過最危險的一件事情,但是當我將她當成親人的時候,我便無法捨下她了……我私心的想將她留在身邊,想讓她可以陪著鴻兒,想讓他們成親,可是,他們明明從小感情就好,為什麼從提起成親之事,都快半年了,我還是沒見到他們之間有任何喜歡上對方的樣子,我說的是夫妻之間的那種情愛……我很擔心,我會不會做錯了?」
「錯在不該為他們指婚嗎?」
「不,是錯在當年不該讓他們當姐弟。」沈晚芽才說完,就見到問守陽輕呵地笑了起來,「笑什麼?你以為我不該擔心嗎?」
問守陽止住了笑,正色地看著她道:「我不是在笑你,芽兒,你的話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明明喜歡你,卻老是讓大夥兒都以為我討厭你,總是藉故欺負你,刁難你,但是喜歡就是喜歡啊!只要有那一份心在,就如同這滿園子的茉莉花,無論前一年如何修剪枝頭,到了隔年開花的季節,會開出花來的枝棵,仍舊會再長出來,在原本就會長出花來的地方,結上纍纍花苞,逐一盛開,芽兒,只要有那份心在,一定會開花的,只是時間遲早而已。」
「如果沒有開花結果的心呢?」她追問。
「那也不是你我能夠干涉得了的,不是嗎?」問守陽執住愛妻的柔荑,二十餘年的夫妻相處,他太知道妻子的聰明過人,但或許也因為這份事事洞悉的聰慧,有時候,有些讓她太過在乎的事或人,她反而勘不破。
沈晚芽怔了半晌,才失笑出聲,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一天,被問守陽以如此巧妙的比喻給安撫了,她回握住他的大掌,轉陣望著一大片在月光下,綠色葉片與白色花苞都泛著光亮的茉莉。
……只要有那份心在,遲早會開花的,是嗎?
昏昏沉沉之間,似乎有人抱住了她,那一雙臂彎,修長而且結實,好聞的男性氣息,不過分陽剛,卻有著教人更想要依賴的沉穩。
這個人,是誰?
就在元潤玉急切地想要弄清楚時,一陣彷彿重植敲擊般的疼痛,讓她的頭疼欲裂,她呻-吟出聲,迷濛地睜開美眸。
生平第一次,她覺得眼睛被光線給刺得好痛,只能急急地再度閉上眼,幾次翕動之後,才終於能把眼睛全部睜開。
她在哪裡?這裡是什麼地方?
元潤玉掙扎地坐起身,看見自己正躺在一間廂房裡,房裡的陳設乾淨而簡潔,只有幾樣簡單且必要的桌椅和衣箱,她看見了在衣掛上,披著一件男子袍服……那紋飾她似曾相識,彷彿曾經見誰穿過?
藏澈——
那個男人的名字就像是電光石火般閃進她的腦海裡,讓她駭了一跳,元潤玉抬起美陣,看見了架子床上的覆紗,然後落在蓋在自己身上的錦被,她拉起了被褥的一角,像是在確定主人般輕嗅了下。
一股與她夢中完全吻合的男人氣味,讓她的臉頰浮上了兩團粉色,她問都不必問,已經能夠確定這一間廂房,與這一床被褥的主人是藏澈,而她竟然睡在他的床上?!
昨晚……昨晚……她究竟做了什麼?!元潤玉急急地想要弄清楚眼下的狀況,只是她心裡越急,頭就越痛,她想這應該就是所謂宿醉後的頭痛,昨晚的她一定醉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