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戰
夜很深。
躺在床上的男人,悄悄坐起身來。
身旁的家人睡得很沉,可有種不安攫抓住了他,他坐了半響,才發覺是什麼困擾了他。
雖然已是三更半夜,但夜好靜。
太安靜了。
這兒雖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可他也知,即便是在荒野,也不可能如此安靜,空氣像是被凝結成冰,將一切事物都凍結了起來。
他起身套上外衣,下了床,套上鞋,抓起了桌上的蠟燭,想想卻又放下,推幵門,穿過院子,來到大門邊,從門縫中往外偷看。
矛頭銀光,在黑夜中隱隱閃動。
一隊士兵,正浩浩蕩蕩進入前方大街。
門內,男人心頭一凜,只生惡寒。
打從七個月前,為了擺脫王爺,他就帶著家人離幵京城遠走高飛,他還以為他已經帶著家人,走得夠遠。
可這一瞬間,他終於領悟,這麼點距離,是不夠的。
他早該知,王爺府內定有奸細,他不該以為到了異國就能安心,消息恐怕早已傳了出去,才會引得軍隊前來。
只到北地,還是太近了。
他悄無聲息的往後退幵,快步奔回房裡,許是因為他起了身,妻子已經醒了,夜兒也是,兩人身上都披看衣。
「有軍隊。」
兩人一聽,立刻抓著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安靜的同他一塊兒出了門,外頭肅殺的氣息比方才更重,只有枯葉隨風飛舞看。
妻子想走後門,他拉住了她,搖了搖頭,指看一旁牆邊的狗洞,同她悄聲交代:「別走後門,走這兒。出去後,別去驛站,把車便宜賣給回回人的商隊,躲在車底的夾層裡讓他們帶你與夜兒出關,走得越遠越好,千萬別再回來。」丈夫的話,教她的心一緊,不禁愕然回頭看他。
他喉微緊,幾乎想再次將她緊擁在懷中,但已沒有時間,他握緊了她的手,然後鬆開。
妻子眼眶含淚,那一釗,知她曉得,他打算做什麼。畢竟夫妻兩人同床共枕二十年,他屁股一翹,她就知他在想什麼。
沒有第二條路嗎?
他幾乎能聽見她把話問出口,可她沒有,而他搖了搖頭。
知他心意已決,她牙一咬,含淚拷過頭,鑽進了那狗洞。
「爹,你呢?」
她出去了,可他那聰明的孩兒,沒有跟上,卻憂心的看著他,只瞧那狗洞一眼,就知他體型太大,定鑽不過。
「三人太醒目我翻牆從另一頭出去,咱們在城外會合。」
他推看那聰明的孩子說:「快跟上,再慢來不及了。」因他從不說謊,那孩子不疑有他,跟著鑽了出去。
明知沒時間了,可他仍忍不住在孩子出去後,趴了下來,朝狗洞外看去。
孩子的娘,也趴在那兒,一雙美目裡的淚水早已奪眶。
「我到城外等你。」她懷抱看希望啞聲說。
「是我對不起你,下輩子,我左清秋定為你做牛做馬。」
他忘情的悄聲道:「絕不負你。」她臉上再滑下兩行清淚,嘴角卻漾出一抹溫柔的笑。
「別忘了你說的話。」
「絕不。」他斬釘截鐵的說。
「好,我等你。」
她喉微哽,凝望著他說,這才退了幵來,拉看那孩子走了。
他心痛難捨,卻仍爬起身,跑回房間裡,從床底下拉出一隻木箱,將裡頭兩副人骨小心翼翼抱了出來,放到床上。早在幾個月前,他內心深處,早已知會有這麼一天,那天深夜經過亂葬崗,才會去盜挖了這兩具人骨。
他跪在床邊,朝那兩具人骨磕了三記響頭。
「抱歉,借您倆貴體一用,救我家人,多有冒犯,還請見諒。」說著,大門已被人踹開,眾多士兵闖進了院子,圍住了屋,率眾前來的武將上前來,揚聲高喊。
「左先生,將軍久聞您技藝超凡,特派咱們來請您到府一敘——」他起身,點亮了蠟燭。
火光一亮,門外士兵們動了一下,隱隱淳現不安。
他推開門,卻沒踏出門檻,只看著那隊士兵,和那全副武裝的武將,道:「左某才疏學淺,只一小小工匠,現也已身有殘疾,也做不得工,實不方便上門叨擾將軍——」
「左清秋,廢話少說,老子都已特別來請,你他媽的還擺什麼架子!一句話,你去是不去?」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那脾氣暴躁的傢伙,只淡淡吐出兩個字。
「不去。」
這一下,激得那武將火冒三丈,將腰上大刀拔了出來,指著他道:「好,你不去也行,把你所有黑火的製圖都交出來!
我就饒你不死!」他冷看那傢伙一眼,只道:「這天下,火都是紅的,是青的,是籃的,哪有黑的火?」武將惱羞成怒,破口大罵:「王八蛋,你他媽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啊,把他給我拿下……」他聞言,只往前踏了一步,疾言厲色的大喝一聲。
「誰敢進來,我一把火燒了他!」
所有士兵聞言一僵,一時竟沒人敢動,連那武將也被他冷然的氣勢震懾住。
「「原此處,兩百年來,征戰連年,致城廢田荒,千里寸草不生,餓殍遍野,我造黑火,原是為保家衛國,不是為爭!為戰!」他怒目瞪視著院子裡所有的人,揚聲高喊:
「告訴將軍,若真有黑色的火,它既是黑的,便不見容於世!就算我左清秋真有黑火,也不會將此物交給任何人,絕不容人起兵興戰!我寧願帶著它與我妻兒,共赴黃泉!」說著,他將手」蠟燭,狠狠丟擲在地。
只見瞬間,火舌由他前方四射竄出,沿著門框、窗框、樑柱攀爬,跟著一聲巨響傳來,整個屋子往內縮了一下,下一剎,沖天烈焰爆飛而出,將院子裡的眾人炸飛開來。
士兵們被炸得頭昏腦脹,昏沉抬起頭來,只見火焰如龍般高竄黑夜,跟著竟又內縮,所有人見狀,惡寒陡生,再顧不得多想,爬起來就倉皇往外奔逃。
烈焰再次爆閃,席捲週遭一切,沒多久就已吞噬掉這整棟宅子。
那火燒得極猛且強,教人靠近不得,待得火熄煙滅,天早已大亮。
士兵們在仍有餘熱的屋骸中翻找,只找到了三副被燒得發黑,幾乎一碰就碎的。
人人灰頭土臉的,心有餘悸的面面相覷,只能摸摸鼻子,走了。
風,蕭蕭颯颯的吹著,將黑色骸骨吹垮了、吹散了,讓那黑灰漫漫上了天,越過萬里晴空。
西去——
第1章(1)
熱——
驕陽高掛天上,曬得草原上的草也熱得奄奄一息。
熱風吹過枯草,捲起一陣黃沙。
一雙牛皮靴子啦地踏在草地上,將枯黃的草踩扁。
雖然有風,但風也是熱的,皮甲中的汗水浸濕了衣。
這一日天氣很好,碧籃如洗的天空一望無際,直到遠處的天地交接處,都沒有丁點雲彩。
「殺啊——」
忽地,震天殺聲獾入耳裡,衝殺聲中,艷紅的血劃破萬里晴空。
那是座土夯的小城,佇立在草原中不知有多少年,土黃色的城牆用稻草、糯米混著沙石夯成,卻意外的相當結實。
守城的軍隊奮力的抵抗著,但在經過十多天的死守之後,仍被攻破了城。
雲梯被架上了土夯的牆,厚重的大門被撞城槌撞破。
男人隨著隊伍衝殺上前,手中的鸞刀架擋著敵人的刀劍,旋轉,卸去力道,上切、下砍,割肉砍骨。
鮮血噴灑在空中,濺了他一頭一臉,他沒有遲疑。
風很大,揚起沙塵,將殺伐聲傳得很遠很遠,眼前敵人扭曲猙獰的臉孔、恐懼痛叫的京號也感覺很遠很遠。
-記長矛戥來,戥掉了他的頭怒,擦過他的額際,他及時曲膝惻身閃過,反手抓住長矛一拉,被磨得極為銳利的刀斬破長風,刷地劃過被他拉下馬的騎兵血又濺,他沒有停下來,只是鬆開長矛繼續前進。
最初的戰爭究竟是如何開始的,他其實不是很清楚,也不是特別在乎。
他是戰士,是士兵,是在上位者手中的棋。
他在這裡,不為別的,只為了討口飯吃,跟著軍隊,他就有飯可以吃,有地方可以睡。
當一名士兵,不需要思考。
他很擅長這個,擅長什麼都不去想,就像他很擅長用刀一樣,就像他很擅長生存一樣。
他在軍隊裡混得還不措,許多年前,他就以戰功換回了自由,他沒有想要得到什麼功名,也沒有特別和極去爭取,他不像有些人,總是妄想奢求更多。但有時候,光是能一直存活下來就夠了。
一開始,他連刀都役有,然後他有了五人的小隊,跟著變成了十夫長、五十夫長,最後成了百夫長,他帶著被分派到他手下的士兵們衝鋒陷陣,就像多年前另一位百夫長帶著他和其他人衝鋒陷陣一樣。
他們總是在最前面的,身邊的人死得很快,帝國的大軍總是不停的在進攻交戰,人們死得太快,一個人倒下,另一個就會遞補上來。
久了,他不和人交心,不和人交友,不浪費時間和人把酒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