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越長,她才慢慢理解到當年的流霞姑娘有多麼不尋常,可惜紅顏薄命。
重活一世,她終於懂了,原來她重生了,卻沒有回到韓蓮的肉身,她推算的結論是她重生這年韓蓮八歲,而這一世的韓蓮投江真的死亡,沒有被救活,上蒼垂憐,又剛好寒蓮自縊,她便成了十四歲的寒蓮。
幸好幸好,任誰也沒有勇氣再過幾十年皮肉生涯,否則不投江也要上吊了。
老鴇貪財,姑娘十三歲就叫賣初夜。
十九歲那年,年近四十的鄭舉人為她贖身,將她帶來燕京。原來鄭舉人屢試不第,終於放覺科考,經舉薦成了安慶王的門客之一。她願意被贖身,也是為了來燕京,她想知道花榮的消息。
門客之間也會勾心鬥角,想在安慶王面前展露頭角,獲得重用。男人無法在內宅走動,便希望老婆或小妾能跟王妃身邊的嬤嬤、大丫鬟套上交情,而鄭舉人的妻子是童養媳,又老又醜,這才為她贖身,一頂小轎抬回去洞房,她想認命,她也想嫁人生子過上平凡的日子,
鄭夫人卻是一缸陳年老醋,對她極盡刻薄之能事,灌了她三碗紅花,絕了生育念頭。
或許是娶妻不賢,內宅不寧,鄭舉人在安慶王府來不及伸展抱負,不到三年便暴病身亡。
鄭夫人拿了王府給的安家費,準備扶靈回鄉,卻同時將她賣入燕京三大銷金窟之一的「春意樓」,她從此在「春意樓」苦熬二十多年,支撐她活下來的因素,就是想看到花榮月遭報應。
可是,沒有報應。
所以這一世,她要自己來。
半夜起風,下了雨,秋風秋雨愁煞人。
站在廊簷下的寒蓮,攤開素白的掌心去接雨水,心想今日的迎親隊伍可辛苦狼狽了,若是雨不停,過了午時,送嫁的親眷、丫鬟嬤嬤,只能在鑼鼓喧鬧中撐著傘過來了,連新娘子都很難不被濺到雨滴。
成親之日,風調雨順,真是個美好的開始。
寒蓮揚起天真瀾漫的笑顏,不管是下雨或下雪她都喜歡,因為再也不需要為了吃飽穿暖而在雨中奔波,或陪著無聊的文人在雪天賞梅吟詩。
她輕吟,「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流霞姑娘,你常誇我年紀小,記性好,是呵,你吟過寫過的詩詞我全都記得呢!這一世,但願你不會又倒霉的穿越而來,在你的家鄉終老吧!阿彌陀佛。」她喃喃自語,只有自己聽得到,雙手合掌朝院子拜了拜。
「寒姨娘是在做什麼呢?」尤嬤嬤走出屋子,規勸道:「弄濕了衫裙不好。」
寒蓮回眸,雙手仍合十,輕聲道:「尤嬤嬤,你也過來,我們一起祈求老天爺快快放晴,今天可是世子和世子妃的大喜之日,求老天爺快快放晴!」
尤嬤嬤看她虔誠朝虛空參拜,喃喃念著祝禱文,語音清越,婉轉若黃鸚,真是天生好嗓音!幸虧是好人家出身,若是落在貧苦人家八成會被賣去當歌妓。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尤嬤嬤見識多了,不由心中感慨。許多名門千金,家世好,人也漂亮,在娘家自然好命,但在娘家好命只是一時的,嫁往夫家好命不好命,才是一的事。
王府的大小姐寇泱、聖上親封的華泱郡主,在娘家何等尊榮顯貴,十六歲由太后賜婚,嫁給年輕承爵的宣武侯,夫妻十分恩愛,但西北蠻子作亂,宣武侯跟著奉恩將軍共同出兵,征戰三年,宣武侯戰死,奉恩將軍斷了一條腿,皇上重新啟用定國公,才一舉平復戰亂。
可憐的大小姐,二十一歲守寡,堅持留在宣武侯府守節三年,即使侯爺的爵位已由宣武侯的弟弟承襲,沒有子嗣的寇泱日子自然不好過。今年才二十四歲,難道要抱著前宣武侯的牌位過一生?王妃已決定,再過一段日子便接寇泱大歸回娘家。
尤嬤嬤望著像下麵線一樣的雨絲,不大,卻也煩人,不禁歎了一口氣。
世家貴女,看似風光好命,真正嫁得好的其實不多。
瞧瞧寒姨娘,委屈做了媵妾,但人家昨日進門,風和日麗,神清氣爽,冰肌玉骨不染點塵,不受一絲風雨。
花榮月今日出閣,一進門便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妃,卻從昨日半夜開始起風,雨下個不停,迎親隊伍已然出發了,穿著蓑衣騎在馬背上,如何突顯出新郎倌鮮衣怒馬的得意快活?
到了下午,淋了雨的大紅花轎還光鮮嗎?還有人冒雨圍觀長長的送嫁隊伍?
這些雖是小事,跟以後過日子沒啥關係,但尤嬤嬤這年紀已經開始相信命運,開始在乎吉利不吉利。
但她是下人,不敢開口評論主子的是非。
「尤嬤嬤,你看這雨會不會很快就停了?」寒蓮希冀地望著她。
「但願如寒姨娘所求。」尤嬤嬤並不樂觀。疾風驟雨,說停就停,綿綿細雨剛好相反。
寒蓮笑了笑,暗想,我求的是小雨小雨一直下。
第七章 好戲將開鑼(2)
用過午膳,由秋水替她撐傘,跟著尤嬤嬤去了豐澤堂,進了院門,繞過影壁,便是小花園,花樹一簇簇,繁花麗色,艷態嬌姿,萬紫千紅,沒有秋的彫零,反而佔盡夏末胭脂萬點的喜氣,由此可見,為了今日世子娶親,王妃費了多大的心思。可惜,天公不作美。
三進的大院子由抄手遊廊銜接,可避雨雪,寒蓮蓮步輕移,知道這院裡的丫鬟僕婦雖然向她低頭屈膝,但同時也在打量她的一舉一動,她沒有東張西望像鄉下土包子進城,神態幽閒地慢慢走著,只以眼角餘光略略掃視,便看出豐澤堂比丹鳳院大了兩倍有餘,不愧是王府歷代世子的居所。
來到正院的花廳,尤嬤嬤向她引見一位年約四旬的體面僕婦,「這是蔡嬤嬤,王妃的陪房,是豐澤堂的管事嬤嬤,我們王妃的左右手。」
「尤家妹子可折煞我了!」蔡嬤嬤一看便是個精明能幹的,一臉笑呵呵的打量寒蓮。
嗯,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眉目溫柔,是侍妾該有的樣子,穿著石青底百蝶穿花的緙絲小襖,配一條石榴裙,戴著海棠花金步搖和金耳墜,打扮得清雅如月,又不丟了世子妃的面子,是個知禮懂事的!蔡嬤嬤微微屈膝,「奴婢向寒姨娘問好。」
「蔡嬤嬤客氣了。」寒蓮塞給她一個紅封。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王妃身邊體面的大丫鬟、嬤嬤們,若不打點一二在王府的日子肯定不太滋潤。
蔡嬤嬤笑笑便收下,將寒蓮請至花廳旁的耳房歇息,讓小丫鬟送上香茗和兩碟點心,便自去忙了,尤嬤嬤和秋水在一旁照應。
若是一般的小妾,今天根本沒她們上場的戲分。
寒蓮是陪嫁的媵妾,世子妃進門拜堂後被送進新房,端坐於喜床上,照規矩她必須在新房裡伺候,直至宴客完新郎官回來洞房。雖說花榮月身邊的大小丫鬟一堆,不見得要她伺候,但做人小妾要守規矩,免得被挑刺兒。
酸枝木的茶几靠背椅,斗彩花卉紋茶盞,泡的是明前的龍井,一碟蜜棗糕,一碟桂花涼糕,有打賞果然有差。
寒蓮當自己是上茶樓付錢喫茶點,感覺挺划算的。
她吃東西很秀氣,每一口都細嚼慢咽,別人只當小姐的吃相本應如此,不知她是在細細品嚐食物的美味,每一口都很珍惜。
吃東西不再只為了果腹,而是一種享受,她嬌容上的笑花悄然綻放。
遠遠的,鞭炮聲、絲竹鑼鼓聲不絕於耳,迎親花轎進門了。
尤嬤嬤小心瞟了她一眼,以為是女人心裡都會有點酸,有點不甘,但寒姨娘卻笑得那般悠然自在,一臉春風。因為年紀還小嗎?
殊不知寒蓮心裡是真的高興。終於進門了,花榮月啊花榮月,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要一直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十年,二十年……我都不在乎,卑賤如我終於能坐在戲台下看著戲台上的公侯將相、鐘鳴鼎食之家的內宅大戲,為了不被趕出席位,我會一直努力下去,直到你倒下為止。不過,你放心,我的表姊,我自始至終都是站在你這邊的——不管是你或他人,都會這麼想。
這時突然有人闖進耳房,「喂,你在笑什麼?」
寒蓮微驚,定睛一看,是兩位十三、四歲的華服少女,牽著手走進來。
尤嬤嬤恭謹地問好,稱呼她們二小姐、三小姐,寒蓮便明白這是庶出二老爺和二夫人所生的女兒,十四歲的寇沅,和十三歲的寇洙。
寇洙好奇的打量她,直接道:「喂,你就是二嫂的媵妾嗎?為什麼要陪嫁媵妾啊?大姊姊是郡主,她出嫁時也沒有陪嫁媵妾啊!」
寇沅秀眉輕顰道:「我聽到表姨跟別人說,二嫂喜歡的人是大哥,卻嫁給二哥,因為她想做世子妃,又怕二哥心裡膈應得厲害,所以陪嫁一位小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