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樣的。」謹言想為王爺講幾句話。
她握住謹言的手,輕搖頭。「信我一次吧,我比你更瞭解王爺是個怎樣的男子,就算我不顧念夫妻之情,便是為了陸家,我也不至於輕舉妄動——下次,待王爺再傳你去問話時,就這樣把話傳達給他吧。」語畢,陸茵雅轉身不再多語。可她心底不住地泛酸,或許,她真碰到危險,再也回不了王府,他會更愜意吧。
「來了!」
「來了!」歡呼聲四起,百姓們紛紛湧到路口處,自動自發讓出主道,翹首遠望。
兩隊的賽神隊伍在不遠處會合,鑼鼓喧天,蓋過所有聲響,撩撥起年節氣氛,熱鬧非凡。
一張紅色長幡讓吹鼓手簇擁著進城,隨後,幾十面精緻美麗的神幡,或懸起紅色流蘇,或垂著細長飄帶,或繡著千朵金蓮、華蟲鳥獸、流雲海水,每面神幡前都有數人抬著一尊神像,之後便是五虎棍、秧歌舞、十不閒等等。
簫聲管笛,歌吹盈耳,高蹺、旱船、舞龍舞獅,色彩繽紛的隊伍載歌載舞,煞是好看。
頓時,街上如同海面刮起波瀾,觀眾們著魔了似地,有人合掌念佛號,有人跪倒在地頻頻叩首,更有人你推我擠,拚了命往前。
謹言見她幾乎被人群淹沒,連忙抱住她,一個縱身使出輕功將她帶離人潮,在不遠處尋了個無人的家門前,讓她站穩。
「王妃不該同平民百姓擠的。」像是解釋自己行為似的,她蹦出這樣一句。
陸茵雅苦笑,很早以前她也這般認為,認為自己高人一等,認為不該紆尊絛貴和平民百姓混為一談,可這些年,她磨平了心志、磨鈍了自尊,磨出不同想法,有句話兒說得真好,退一步,海闊天空。
「謹言,你看見那個真人所扮的觀世音菩薩嗎?」她指指前方,那是十幾歲少年所扮,他頂著雪白佛巾,身著白色長衫,飄逸出塵,兩縷青絲自耳際垂向胸前,長眉入鬢,杏眼半垂,眉間一點佛痣紅得像血,他一手托著淨瓶,一手持著柳枝,坐在高高的人轎上,望向紅塵俗世。
「是,王妃。」
「你覺得怎樣?」
「寶相莊嚴,如青蓮化出,令人塵心頓洗。」
「你是這樣看待他的呀,可我敢肯定,必有人批評他是三流歌童,不足一哂。」陸茵雅含笑,望向謹言。
她搖頭,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那年我同奶娘回鄉下,也碰上這樣一次迎神賽會,村裡扮觀音的少年生了急病,臨時找不到人,便有人來拜託奶娘,讓我幫忙扮觀音,那時心氣尚稚,只覺新奇有趣,當下便同意了。
「事後有好事人上奶娘家,說想訪我一訪,奶娘自是不肯,那些人便是這樣說的——三流歌童、不足一哂。人吶,總是帶著偏見看待世間,與我順者,皆生,與我逆者,應亡。」倘若不是親身經歷,事後聽人批評扮觀音的孩子,說不定也會這樣認為。
「後來呢?」謹言問。
「後來此事傳回京城,爹爹震怒,辭去奶娘。你明白的吧,在大戶人家裡,兒子是光耀門楣之鑰,女兒是交換利益之物,雖然我自小餅著榮華富貴、養尊處優的日子,可真心待我如親女的,唯有奶娘。
「她走了,之後一次次類似的事件讓我慢慢學會,行一步要看三步,謀定而後動,再不能莽撞貪鮮,否則一時衝動,只會讓自己失去更多。」黎慕華——不,應該說是啞婆婆,他斜靠在木門邊,震驚地望著陸茵雅的背影。
方纔大街上人潮擁擠,他被東推西推地不知怎麼就走到這條僻靜的巷子,他正倚在這兒喘歇口氣,抬頭望天,暗罵童女給他找了個破敗身子,卻見兩個小黑影快速移動著,他以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就見兩人「降落」在巷子前,離他不到兩百公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輕功」對於現代人而言,只得耳聞、不能眼見的輕功,比起迎神廟會更吸引人,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遇見前輩子的雅雅!
初見雅雅,他震驚極了,雖然知道此行的目的,知道餓著肚子來來回回逛大街,就是要找到雅雅,但乍然遇見,還是驚詫不已。
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身段,一模一樣的古典氣質,也一模一樣的白衣裳,唯一的分別是,眼前的雅雅,眉間抑鬱深種。
黎慕華扶著牆壁,虛弱萬分走近,尋了她們身後門邊的角落處坐下。雅雅身邊的婢女回頭望了「她」幾眼,確定「她」無害之後,才轉過頭,專心和雅雅對話。
他觀察雅雅同時,也觀察謹言,她面容清妍,中人之姿,氣度不似一般僕婢,卻又身著銀灰色錦緞侍女服,頭上只綴幾顆碎珠,眉目間,她有幾分像冷版的安心亞。
雅雅對她說話的口氣,不似上對下、尊對卑,而她對待雅雅,卻緊守分際,絲毫不逾越,這對主僕關係讓他覺得有趣。
黎慕華抬起雙手,再看一眼,忍不住再歎第一百口氣。
雖然沒鏡子,他也曉得現在的自己長什麼模樣,一個臉色蠟黃,雙頰凹陷,頭髮灰白,雙手佈滿老人斑的老太太,要怎樣才能引起雅雅的注意?繼續像這樣,一路跟蹤?
別想了,雅雅身邊的婢女連輕功都會,說她沒有身懷絕技才怪。跟蹤她們?別被踢飛就成。
他想不出好方法,只能繼續待著,竊聽她們對話。
這時候,幾個手提鳥籠的男子從眼前經過,他們一路走、一路大聲嚷嚷。「動作快一點,放生法會快開始了。」陸茵雅見有熱鬧可看,便想跟過去,沒料腳未邁出一步,就讓謹言一把拽住。
「怎麼了?」她柔聲問。
「別去。」
「為什麼?」
「那才不是放生法會,是殺生法會。」她冷淡的眼神中,興起兩分嫌惡。
「怎麼說?」放生法會她曾經耳聞過,人人都曉得這是慈悲善念,怎地,在謹言口裡成了殺生法會?
「請王妃細思,廟裡每年辦放生法會,百姓們為求福求壽,便想盡辦法尋來動物,可哪來那麼多的牲禽野獸放生,自然是商家所購,商家為賺這筆放生銀子,便向獵戶們買牲畜。於是獵戶們進山林張網,捕捉各色禽鳥,漁夫們入海河,捕魚抓蟹,這當中能不受驚嚇、存活下來的魚鳥,十僅得其二、三,交賣予商家後,倘若商家不懂得畜養之法,往往又得死掉一大半。
「因此,在這場放生法會中,一隻鳥雀可以賣到近十兩,肥商家、飽獵戶,卻死去近九成的性命,這樣的法會,王妃還想去湊熱鬧?」她說得陸茵雅汗顏,望向謹言冷然面容,她略略搖頭。「對不住,我並不清楚這樣的事。」
「眾人亦是不清楚,所以那些人才歡天喜地的以為自己做了大善事,卻不曉得為了放出他們手中的一條性命,得先傷九條命。」黎慕華靜聽她們的對話,忍不住多看了謹言幾眼,這婢女不簡單,不曉得她是何等身份。
「不瞧熱鬧了,我們回府吧。」陸茵雅道。
謹言略略點頭,引著她往巷子另一頭走去,黎慕華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心想,再待下去,將會與她們失之交臂。
他略一思索後,便跟在她們身後,大街上人多,即便謹言身懷武功,應該不會發現被跟蹤。
就這樣,他跟著她們一路行去,因百姓多集中在廟宇前方,離廟越遠人潮越少,攤販商家也少,他不確定她們離家還有多遠,但確定的是,再跟下去肯定要被發現了。
他非得弄出些動靜,讓雅雅注意到自己才行。
黎慕華看著路旁賣豆腐腦的攤子,心生一計。
他加快腳步走到攤子前,二話不說,拿起杓子就往桶子裡舀,正在招呼其他客人的老闆看見,氣急敗壞地大聲嚷嚷:「你這老太婆在做什麼!」老闆的嗓門奇大,陸茵雅聽見,好奇轉身。
黎慕華眼角餘光瞥見她的反應,低頭悄然一哂,開始作起戲來。
他擋在老闆面前,咿咿呀呀,比手劃腳,又是拜、又是跪的,他指指豆腐腦,再指指自己的肚子,可憐兮兮地拜託老闆給他一碗豆腐腦。這時他不禁慶幸自己在家常陪母親看電視,至少演起來也有三分像。
可他邊作戲邊又擔心,如果老闆是個大善人,要是真給他一碗豆腐腦,他就沒戲唱了。
於是,他在老闆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再度搶過大杓子,往桶子裡胡亂舀一遍。
這下還能不激怒老闆?老婆子一身髒,要是讓她污了滿桶豆腐腦兒,今天的生意還做是不做。
老闆想也不想,一把要將杓子搶回來,黎慕華見他怒氣衝天的模樣,再看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刻意鬆開手。
這一鬆手,杓子裡滿滿的豆腐腦兒全往老闆身上潑去,黎慕華也順勢摔跌在陸茵雅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