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個多小時後,戴醒仁才疲憊地步出開刀房。手術雖然成功了,病人仍未完全脫離險境,必須送進加護病房嚴密觀察。
他指示實習醫生觀察重點,然後急Call急診室,確定妻子手術成功,安然無恙,正在頭等病房安歇。
他趕到病房,迎向他的是一扇緊閉的門扉,門上掛著「謝絕探視」的牌子,門口,一名特別安排的護士阻止他進入。
「莫小姐說,她不想見任何人。」她抱歉地低語。
「連我也不見嗎?」他啞聲問。
「是。」護士注視他的眼神,掩不住同情。
戴醒仁無奈,只得在走廊上的椅子坐下枯等,明明已經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沒合眼了,他卻毫無睡意,眼眸佈滿血絲。
數小時後,護士送早餐進去,十分鐘後,又捧著絲毫未動的餐盤走出來。
「她不吃東西嗎?」戴醒仁焦急地問。
「是,她說沒胃口。」
他倏地咬牙,接過餐盤。「我來勸她吃。」
「可是戴醫師,你不能進去——」
「我是她丈夫,當然能進去!」他不顧護士的阻止,逕自推開門,跨進病房,莫傳雅正對著窗外出神,回頭一見是他,勃然變色。
「你出去!」她厲聲下令,容顏憔悴,連唇色也蒼白。
他胸口一擰,隱隱作痛,好半響,才沙啞地揚嗓。「傳雅,你必須吃點東西——」
「我叫你出去!」一隻玻璃杯擲向他背後的牆,砸落滿地碎片,正如她破裂的心。「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她震顫地抗議,明眸微微染紅。
他知道,她正強忍著哭泣,而這令他更加心痛。「我知道你現在不想看到我,但你答應我,至少吃點東西好嗎?你才剛開過刀,需要補充營養,恢復體力。」
「你在乎嗎?」她忽地冷笑。
他愣住。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的話,就不會不顧我的想法,自作主張簽手術同意書……你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獨斷做決定?」她目光犀利,焚燒著灼灼恨意。
他瞬間透不過氣。「那是因為你有心臟衰竭的危險,你應該告訴我,你小時候開過心——」
「那又怎樣?從那次手術過後,我跟正常人就沒什麼兩樣了。」
「可是懷孕時還是得格外注意,尤其這次你又跌倒受傷,動了胎氣——」
「我會撐過的!」莫傳雅尖銳地打斷他。「我告訴醫生我會撐過的,要他們再多給我一些觀察時間,可你卻簽了同意書,強迫我動手術……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你只要肯來看我,我會說服你的!為什麼你連短短幾分鐘都不給我?」
「我那時候在開刀——」
「對!你在開刀,你很忙!你總是很忙,連產檢也不能陪我做,我認了,從來沒怪過你,可你為什麼……為什麼能這麼無情地決定放棄寶寶?你是故意的,對不對?從頭到尾,你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現在剛好讓你逮到機會了!」她淒厲地控訴,字字句句都猶如一把劍,砍進他心頭肉。
他胸口緊窒,無聲地流血,顫抖地走上前,試著握住妻子纖柔的手,她卻用力甩開他。
「別碰我!我不要你碰我……」莫傳雅哽咽地低語,淚潮在眼底氾濫,失去孩子的痛讓她看不清丈夫苦惱的神情,只看見他剛硬冷列的臉部線條。「我其實一直知道,你並沒有那麼愛我,是我主動提議跟你交往,連結婚也是我先開口,而你……你只是抱著無可無不可的心情跟我在一起的,就跟你唸書時,和那些女同學約會一樣。」
「不是那樣!」戴醒仁急促地否認,為何她會有如此誤解?「她們跟你完全不能比!」
「是嗎?」她淚眼朦朧地望他,近乎絕望的反問狠狠扯痛他的心。「或許你對我是比對她們用心,但其實說到底,我跟她們也沒什麼不同,只要妨礙你的醫生之路,你一樣會想把我踢開,是你……是你逼我動流產手術的,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寶寶,因為你嫌這孩子會妨礙你,對不對?」
戴醒仁驀地一陣驚僳,不由得想起自己之前看著寶寶的超音波圖時,曾經在腦海翻騰的念頭。他望著妻子,艱難地吐落言語。「我承認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當一個爸爸,我對寶寶感覺不到你那樣的愛,可是——」
「別說了!我不要聽!」莫傳雅駭然嘶喊,不敢相信地瞠視他。「你竟然……你怎麼敢當著我的面承認自己不愛寶寶?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我知道他是我的孩子,可是……」為何要用這種眼神看他?難道她也跟其他人一樣,認為他是頭冷血野獸?戴醒仁急了、慌了,誰誤會他都無所謂,他不在乎,可他希望她能諒解。「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現在生孩子不可?傳雅,過幾年再生不行嗎?你不用難過,就算這次流產,還有下次——」
「你怎麼能說得這麼輕鬆?!」她歇斯底里地駁斥。「就算寶寶只是胎兒,也是一條生命啊!你是醫生,不是嗎?難道你體會不到生命的珍貴?」
他震住,曾經融化的心房又慢慢結凍。「我當然知道生命很寶貴……」
「那你就不應該對我說這些話。」她含淚睇他,黯然神傷。「你知道我有多期待生下這個孩子嗎?從我知道自己懷孕那天,我就已經愛上寶寶了,每一天,我都比前一天更愛他,我跟他說話,念故事書給他聽,陪他聽音樂,我還想,將來他長得會不會很像你?我希望他有你的眼睛,你的鼻子,可一定要比你愛笑,我希望他活得快樂,不要他受一點點苦……我想,這幾年就算你忙著工作,至少有寶寶可以陪我,我就不會覺得寂寞。」
「你……寂寞?」他悵惘地覆述,這是第一次,她卸下強裝的笑顏,在他面前坦承寂寞。
她卻以為他不曾知曉,哀傷地掩落羽睫。「我累了,你出去吧。」
「傳雅……」
「出去,我不要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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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後,莫傳雅直接回娘家,鎮日躲在房裡,不肯踏出一步。
戴醒仁來探望過她幾次,每回都吃閉門羹,她堅決不見他,誰的勸告都不聽,他無法,只得默默離去。
目送他蕭索寂寥的身影,莫禮儀感到不忍,她決定自己應該為這個女婿說說話,毅然踅進女兒閨房。
「傳雅,陪媽媽聊聊天好嗎?」她故作輕快地揚嗓,唇角含著笑。
莫博雅正坐在窗台,膝上攤著一本書,莫禮儀掃一眼,見那是一本育嬰書籍,書上還夾著胎兒超音波圖,心下瞭然。
「如果媽是要勸我見醒仁,對不起,我不想見他。」莫傳雅冷淡地回話,一動也不動,甚至不肯回頭迎視母親。
莫禮儀暗暗歎息。「你放心,我不會逼你見他,而且他也已經離開了,明天早上他有一台手術,要跟熊主任的刀,得早點回去準備。」
「是嗎?」莫傳雅漠然抱膝,仍是失神地盯著窗外,水眸迷離。
莫禮儀面對女兒,在窗台另一側盈盈落坐。「還是很難過嗎?」
輕柔的嗓音拂過莫傳雅耳畔,微微震動她,她總算願意回過眸。「我覺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好像也跟著失去了。」她茫然低語,嗓音輕飄飄的,宛若一縷抓不住的遊魂。
莫禮儀心疼地握住女兒的手。
感受到母親的憐愛之意,莫傳雅身子一顫,眼眸氤氳,沈澱多日的怨氣再度張揚。「媽,他應該跟我商量的,不該自己做決定,他有沒有為我著想過?」
「他也是為你好。」莫禮儀神態平和。「你那時候情況的確很危險,王醫生跟張醫生都是這麼說的,他們認為立刻動手術對你最好。」
「寶寶的母親是我,他們憑什麼為我做決定?」莫傳雅憂鬱地反駁。「還有醒仁,他怎麼可以連幾分鐘的時間都不給我?」
「他沒去見你,是因為他當時正幫一個病人開刀。」
「我知道,他總是在忙。」莫傳雅輕哼。
莫禮儀觀察女兒哀怨的神色。「你很怨他嗎?」
莫傳雅自嘲地咬唇。「我也不想怨的……」可她不能不怨。她別過眸。「我想他……沒那麼愛我。」
「你不是說過,不管他愛你夠不夠多,你都願意守護他的理想?」莫禮儀語氣平靜,不帶褒貶,但聽入莫傳雅耳裡,卻像是最犀利的嘲弄。
她苦澀地顰眉,良久,幽幽一歎。「人家說『情到深處無怨尤』,看來我還是做不到,我只是個平凡的女人。」
莫禮儀若有所思地望她。「你知道他當時在幫什麼樣的人開刀嗎?是一個即將被判死刑的犯人。」
「什麼?」她一震。「你是說他為了一個死刑犯……丟下我?」
「聽說跟他一起進開刀房的同事都很不理解他,說他為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渣丟下自己老婆,可見他一定不怎麼愛你。」莫禮儀意味深長地低語。「你也是這麼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