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葵為什麼離職?」
葉組長全身一顫,上下排牙齒在嘴裡發抖,他、他知道了……他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天!完蛋,總經理一定知道他搶走夏日葵的業績,知道他打壓她,知道他對她有心結,常常在背後說她的壞話……他就知道,知道不能惹火超級戰將,要把她當成神明供奉起來,早晚三炷香,都怪他小心眼,嫉妒心強,都怪他一天到晚擔心她搶走自己的位罝,以至於扮命壓梓她,現在東窗事發,他完蛋了...
一顆豆大的汗水自額間滑下,答,滴在桌上的卷宗上。汗水又重又大,他幾乎能夠聽到它的聲音。
「總、總經理,我也不曉得,本來做得好好的,她突然說辭就;辭了,我求了她很久,她還是把辭職書丟了就走……我剛才有檢命拉住她、拚命挽留,她竟然拿釘書機釘我的手,夏日葵雖然很會賣房子,可是她的脾氣很壞,大家都怕她,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不尊重辦公室論理……」
「夠了。」嚴幀方不要聽這些廢話,他下一道簡單指令。「把她找回來,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說完,掛掉電話。
說不請為什麼,他的眉頭自然形成一道皺褶,對他而言,夏日葵只是個陌生名字,認真說來,今天不過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對個第一次見面的女人他不應該有太多的想法和心思。
把有關夏日葵的資料放進抽屜,揉揉發皺的眉心,他深吸氣,投入下一個工作中。
葉組長能夠留得下夏日葵嗎?
當然不!
她是超級戰將,賣房子功力一流,短短不到半個月,她賣掉自己的大公寓,並且付清貸款,然後大賺一票。賣房隔天,她帶著妹妹夏玫瑰拉起兩隻皮箱回到墾丁鄉下,去見那個六年前鬧翻的外婆。
外婆年紀很輕,她十六歲就跟著外公跑了,十七歲當娘,她母親身上流著外婆的血液,也是十六歲跟著阿蝥跑了,十七歲當娘。
照理說她的外公和阿爹,都應該因為誘拐未成年少女而吃上官司才對。但是外曾祖父開明,沒狠狠修理大野狼一頓,而外公自己行不正、品不端,沒有立場痛罵和自己犯同樣錯誤的女婿。
因此六十出頭的阿嬤有兩個二十八歲和二十四歲的外孫女,也因此在夏日葵和夏玫瑰成長的過程中,最常聽見的真心叮嚀,都是來自外公和爸爸。他們常說:阿葵、玫瑰,你們要好好唸書,外面的男人都不是好貨,你們千萬不要像阿嬤和媽媽一樣被騙,年紀輕輕就當媽媽,很歹命的。
至於夏日葵為什麼會和外婆鬧翻?
因為外婆沒和任何人商量,就把外公留下來的遺產拿去買一間已經經營二十年的老民宿。她以為民宿很好賺,一個晚上兩千、二十個房間四萬,一個月就有一百二十萬收入,一年一千四百四十萬的紙鈔會讓她數到手軟腳抖、血壓飆高。
民宿過戶後,她一天打五個電話,鬧著要女兒女婿回鄉下看一看,並且小小給它建議一下,倘若兩夫妻感覺還滿意,可以帶外孫女回去闔家團聚。女婿當CEO,女兒當廚房經理,兩個外孫女當外場經理,一千四百四十萬全讓自家人賺。
人算不如天算,在夏日葵爸媽被煩到受不了、開車返鄉的半路上,出車禍了,他們還沒送到醫院便宣告死亡。雖然當時夏日葵已經大學畢業,依然無法忍受喪親之慟,更別說是才高中畢業的妹妹。
夏日葵哀傷而鬱悶,她一邊安慰不知所措的妹妹,一邊承擔她完全不懂的責任,她每天忙著喪事,心力交瘁,沒想到外婆在喪事期間竟又舊事重提。
那一刻,滿肚子的怨怒像火山似的爆發,夏日葵再也憋不住,她不孝不悌、不尊重長輩的指著外婆狂聲大罵:為什麼你要操控我們的生活,我們明明在台北過得好好的,憑什麼因為你一個人的寂置,害得我們失去爸媽……接下來的話缺乏理智,她把爸媽的死全歸咎到外婆身上,外婆哭了,她纖地低下頭,承擔夏日葵加諸在她頭上的罪惡。
夏日葵有沒有後悔過?
當然有,當她看見驕傲的外婆,臉上兩串止也止不住的淚水,當下就後侮了。
那天夏日葵哭得厲害,玫瑰窩在她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死的是她們最親最親的家人吶,三個女人淚眼相望,對不起就壓在她舌根底下,卻怎麼樣也發不出來,一直到喪禮結束,外婆離開,她們都沒有再交談過。
她不是沒想過向外婆低頭,但台北生活很辛苦,每次念頭浮上來,就被一波新的忙碌給蓋過去,然後她就對自己說:沒關係,下一次。
她當然明白自己在逃避,但她就是這樣的性情,表面上勇往直前,比誰都敢沖、比誰都敢拚,但每次遇到細膩的感情問題,一旦解決不來,她只會逃避。
一個「下一次」、兩個「下一次」……六年光陰就這樣靜靜地流逝。
她不知道外婆會不會很自己,不知道那些話是不是像刀子,日夜凌遲她的心,雖然一直很懊悔,可她依然不知要如何面對,要不是情況不允許,她又想逃避。
夏玫瑰牽起姐姐的手,她一樣緊張,六年不見外婆了,六年的不聞不問,她會怪她們嗎?
「不要怕,沒事的。」她向玫瑰說著連自己都沒把握的話。
是啊,她也恐慌,如果外婆記恨呢?如果她不肯收留她們呢?如果那些惡毒的話摧毀了她們之間所有的感情呢?
是,夏日葵知道自己自私,在忙得精彩時,她沒想過外婆,甚至為了躲避自己的罪惡感,連過年都不敢回來。
現在她需要幫忙了,需要有人在自己生病之後照顧玫瑰時,她才出現。這樣的孫女不是普通不孝,可她沒有其他辦法,除了外婆外,她沒有別的親人能依靠。就當欠債吧,下輩子再來償還。
嚥下心口的優懼,她帶著妹妹走進民宿。兩個女孩、四顆圓滾滾的眼珠子四下張望,心底同時歎口氣。
這間民宿實在太……平民,應該怎麼形容?嗯,就是那種傳統到不行的老房子,雖然佔地很大,但一間很不怎樣的小客廳,中間長長的一條走廊,兩邊各有幾間房,不要說什麼設計感了,現在已經找不到這種傳統到讓人想跳腳的格局佈置。
她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阿嬤憑什麼敢認為這種民宿能夠一個晚上賺進四萬塊?
廳裡沒有人,她和夏玫瑰走進走廊,房間的門沒鎖,她推開一看,哇哩喇,裡面比外面更陽春,一張床、床邊一個小櫃子,櫃子上面貼著境子,浴室裡面的設備……民國初年的飯店都沒它這麼陽春。
再往前幾步,她們聽見樓梯間傳來聲響,站在樓梯中間旋轉處的女人發現有客人上門,立刻大聲喊,「歡迎光臨。」一個妖嬌的中年婦人走下接梯,夏日葵和夏玫瑰同時舉目向她望去。
她燙了一頭大卷髮,直披在腰背間,上半身穿一件花色鮮艷、綴有「寶石」的長版雪紡紗上衣,下面搭一件鑲金蔥的內搭七分褲。她畫著美艷眼妝,妝畫得不錯,皮朕還算光滑平整,身材也保持得有模有樣,不認識的人會以為她只有四十,知道內情的卻清楚她今年已經六十二歲,而夏日葵和夏玫瑰是明白人,因為美艷婦女不是別人,她恰恰好是她們的外婆。
發現客人居然是夏日葵和夏玫瑰,阿嬤眼睛張得老大,再很努力的揉了十幾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者花度數又增加。
件件件,美貌老人的心臟狂跳,她盯著兩個孫女猛瞧?怎麼辦?怎麼辦?她要說什麼?腦子一片混沌,薑醋蔥糠醬……全部的調味料通通倒進鍋子裡,那個味道,連說都說不出口。
「你們來幹什麼?」她的問句很直接、很不友善,而且還很不客氣,但口氣裡的顫抖,洩露出她的真實感受。
夏日葵也是個驕做、不樂意低頭的,但多年的職場生涯讓她學會不衝動,她定定望向外婆,眼底情緒複雜,她久久不發一語,只是叮著、看著,在往日記憶中尋找外公和外婆對自己的寵愛。
夏玫瑰首先撐不住,兩顆豆大的淚珠滾下來,她輕輕地喚一聲,「阿爐……」那刻,外婆眼底泛起水霧。
這兩個孫女,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小學的暑假,她們經常下鄉當野小孩,曬出一身黑皮,再帶著滿滿的快樂,回到那個讓人緊張的大都會市區。
當初,她還為了玫瑰去學好幾期的手語,後來才曉得掛上電子耳,玫瑰還是可以聽見她說話,但為這件事,小玫瑰亂感動的,直說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外婆。
她怎麼都沒有想到……沒想到會發生那個車禍。
其實,不必阿葵生氣,她已經怪死自己了,如果她不要三催四催,逼著女兒女婿快點回來看自己的新民宿,女婿怎麼會在加班加到快天亮後還打起精神開車,如果他不要那麼累,也許禍事就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