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她小腹明顯隆起,雙腳輕微水腫,穿了一襲舒服淡雅孕婦裝,雖然四肢仍舊纖細,但肚子就像帶著一顆躲避球,頂著豐滿的胸部,她是個走動的小宇宙。
滿二十四周了。
倪予晨完全不知道她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江克森。
尷尬沉寂——那桌如此,這桌也是如此。
兩個女人桌上擺放一模一樣的食物,倪予晨不是沒注意到,心情一陣低落,口中鮮嫩多汁的牛小排嘗起來如同嚼蠟,扒了兩口飯,她幽幽放下筷子。
沈致傑坐在她身邊,目光一抬,不禁和隔幾桌的江克森對上,後者半哀怨、半陰沉的模樣害他吃不下飯。更糟的是,他覺得自己是罪犯,搶了別人心愛的東西,又刻意在公共場合拿出來展現;得意,卻又時時帶著那般不安。
甜點還沒送上,沈致傑叫住服務生,告訴他外帶打包,然後對倪予晨低聲說:「我們走吧。」既然她沒胃口,何必久留?
倪予晨淺頷首,讓他扶著她起身。她下意識摸著肚子,不好意思說:「剛很想吃的,食物送到了卻覺得沒什麼胃口。」
剛才倪予晨確實在門口躊躇徘徊,露出到底要不要進去的複雜表情。下午三點才剛吃過一餐,沈致傑誤以為她猶豫的點在不該如此貪吃,才會出言取笑她,沒想到這間餐廳她和江克森以前常來,她才會這般猶豫,應該就是擔心會湊巧遇見他。
造化弄人——江克森帶了一個比她年輕的女人,而她大腹便便,身邊伴著小孩的父親,想必兩人心中感受難以言喻。
離開前,沈致傑忽說:「你等一下。」獨自主動上前,和江克森打了一聲招呼,對方頗感詫異,但也禮貌向他致意,他微笑寒暄幾句,才和倪予晨相偕離開。
他不想像個夾著尾巴落荒而逃的狗,手掌穩穩扶住倪予晨腰後,替她開門,走出戶外。
外面刺骨寒風刮上臉頰,倪予晨披起黑色毛呢外套;沈致傑移步過來,替她收攏外套兩緣。鵝黃色點點街燈,兩人長長剪影落在人行道上,一路無語,直走到停車地方。
上車之後,倪予晨徐緩吁了一口長氣;沈致傑坐在駕駛座上,側過臉靜靜凝瞅她。在店裡時她表情好沉重緊繃,像一直忍耐著什麼,現在終於能好好放鬆了。
「這間店,以前你們常來?」他明知故問。
「嗯。」
「還想他嗎?」聲音略粗糙,掩飾不了一絲緊張。
沉靜一秒,倪予晨揚睫注視他,很慢地搖頭。「有些習慣很難改,但不會了,我和他目前這樣也好。只是——」
「只是什麼?」
「你不覺得我們很像犯了錯的小孩,在他面前很心虛?」她低喃問。
「哼,我不覺得自己犯錯。」他嘴硬,長睫黑眸沉著穩定,散發火灼光芒,直勾勾凝瞅她,看得她怪不好意思。「在香港發生的事,我完全不後悔。但我承認是有點壞,從他身邊偷走了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
「是嗎?」垂睫黯然,倪予晨靜靜失笑。「你不瞭解,我不是的,我也是可以被取代的。」
沈致傑黑眸銳利一瞥,唇角一邊忽揚,邪氣嘲笑:「你現在回他身邊還來得及,那個年輕女孩不會是你的對手。如果真的想,小孩生出來就給我帶吧,以前還以為我不會喜歡小孩子,但這陣子看了很多育嬰的書,我發現我愈來愈期待小猴子的誕生。」
第8章(2)
「小猴子」是他對小Baby的暱稱,第一次聽到,倪予晨大抗議,覺得這暱稱一點都不可愛、太調皮了點,可是他卻很堅持,笑說:「不管啦,小嬰兒在羊水裡泡那麼久,出來一定是皮皺、紅通通,像小猴子一樣。」
「怎麼可以!我想要小孩。」
「你們可以自己生一個。」語帶戲謔,絲毫沒半點認真地說:「如果真的不行,我可以再借一次。」
「你心眼壞,嘴更壞。」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他還敢一臉無辜。
後來,倪予晨不理會自得意滿的他,雙眉緊擰,幽然說:「我覺得男人真麻煩,現在我只想要小孩,你別跟我爭,我不會讓的。」
她下意識摸著隆起的小腹,最近胎動漸漸明顯,有時甚至可以感覺baby用手或腳頂她。現在,她所有注意力都在小孩身上,對新感情無暇顧及,對舊感情也無心挽回。
「男人哪裡麻煩?」女人才是麻煩的亂源、風暴的中心好不好。
「要配合、還要伺候什麼的,怎麼會不麻煩?」
「明明都是我照顧你,你『伺候』這兩個字是怎麼來的?」黑眸充滿促狹笑意。
她美眸燦亮,下頷微抬,不甘示弱迎上他嘲諷銳利的目光,淺笑說:「我沒愛上你,當然不用伺候你。等愛上了,哼哼,你才能享受被伺候的待遇,我可是配合度很高的情人。」
「是嗎?有經過國家標準局認證,得到合格徽章嗎?要不要今晚試試?」黑眸閃熠笑意,一瞬不瞬凝視她。
「你休想。」她笑著把他湊過來的臉輕推開。「發神經。」
冬日融融,難得在陰雨綿綿後乍然放晴。
倪予晨從家事法庭走出,她幫客戶爭取離婚後小孩的監護權,開了一整天的會,最後判決堪稱滿意。
這時孕期已近二十七周,倪予晨走在法庭長廊,戶外午後放晴,濃艷燦爛的金光照進玻璃窗,灑了一地燦亮。
忽然手機響起,倪予晨看了一下,發現是陌生的號碼。她曾公開手機號碼,有陌生號碼打給她並非不尋常,很多人打來都是要咨詢法律上的意見。
她示意韓秘書和客戶先走,自己停在窗戶前接聽手機。沒料到會是個年輕女生打來的,對方簡單介紹,說她是周沛珊,醫學系三年級學生,江克森曾在高速公路上救了她母親。
「然後呢?」倪予晨楞了一下,回神問完,耐著性子傾聽,想知道她打來的用意。
「我昨天向他告白了,他說暫時沒辦法答應我,我以為是考量我們年齡的差距,結果他說他還在療情傷。」
「呃?」為何告訴她?倪予晨淺蹙眉,困惑茫然,望了一眼窗外燦亮金陽,忽望見沈致傑和他朋友陳先生從院子走向室內大廳。
「我……我只是想告訴倪小姐,我很喜歡江醫生,我會等到他發現我的好,知道我配得上他;而且我想請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他忘了你。」
所以,這是下戰帖或是向她示威?被一個年輕將近十歲的女生這樣嗆聲,倪予晨總該感到不是滋味,可是,她卻悵然失笑。
周沛珊讓她憶起當年的自己。她高中時曾偷偷暗戀江克森,對方渾然未覺;直到大學一次聯誼,兩人再度相遇,江克森才終於注意到她。那時,她也是自信滿滿,決心將最優的自己展現在他面前,非得讓兩人相愛不可。
最終,她失敗了。
總有人值得幸福。殘酷現實冷冷襲來,倪予晨應該會感傷遺憾或痛得受不了,至少感受苦澀,但她只覺得麻木茫然、不知如何回應這女生才好。
小baby踢她一下,喚醒她知覺,她徐緩說:「這樣很好,我祝福你們。」
這下換對方楞住,隔了一會兒才說:「喔。」
「沒事的話,我掛斷了。」將手機按掉,放回公事包。
獨自站在窗邊好一會兒,倪予晨輕歎氣,剛旋身,迎面遇見沈致傑和他友人。
「還好吧?」見她眸底憔悴,一臉疲倦,沈致傑溫柔低問:「官司不順利?」
「難得順利。」她吁一口氣,唇現淺笑,再望向他身後的陳朗曦,出言招呼:「學長你好,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喔,你不是那個——」輕瞄她清麗臉龐,還有大腹便便的肚子,陳朗曦黑眸潛入一抹刺芒,忽莞爾望向沈致傑,意有所指:「原來是她,我沒想到耶。」
「什麼?」倪予晨一頭霧水,只見沈致傑以眼神制止他往下說。「我不懂。」
「學生時期同校過,你們兩人都認識的,沒什麼好進一步介紹。」沈致傑不肯解釋,握著倪予晨的手臂,只說:「四點半要練拉梅茲,時間快到了沒時間聊天,我是來接你過去的。」剛才在法院停車場遇見陳朗曦,兩人只不過聊了一下。
「喔。韓秘書呢?」
「我叫他先把車開回公司了。」沈致傑握著她手,催促她往前走,竟然連再見也不讓她對陳朗曦說,而後者淡淡對他們揮手,無意中發現沈致傑不想承認的秘密,獨自暗笑。
半夜,時睡時醒。
妊娠期正式進入第二十八周,倪予晨的肚子變得宛如大南瓜,凸凸肚臍很怪異,走路都得用托腹帶支撐。
她晚餐後會去散步一小時,保持活動,才不會擔心到時生不出來。不知為何,最近幾天開始有不正常的出血,都是一小點血漬。去看診,呂醫生特別提醒她要多留意,萬一還有更大的出血,一定要趕快就醫,怕會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