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隆隆,垮得亂七八糟。
同理,摘下她額上的珍珠,凝聚她的瘴氣便會胡亂傾洩,失去瘴氣後,她自然沒有活路。
原來月讀是這般打算的。只要她變壞,他就要這樣對付她,不會手下留情。
她有活下去的權利。
他說。
她有活下去的權利。
是他親口說的!
這就是他讓她活下去的方法嗎?
在她身上放置著一個輕而易舉就能除掉她的東西,多便利,他只需動手將珍珠收回,而她,連弄髒他的手也不會。
他怎麼可以這樣?
他怎麼……不可以這樣呢?
神,為世間除惡,是再正當不過之事。她是惡,在月讀眼中,她永遠是惡,永遠有除去的必要,只是現在他還允許她活著,等到她該死的那一日到來,他會毫不遲疑地取下珍珠,冷著那張俊美無儔卻也無情的容顏,半個字也不跟她囉唆,直接出手——
他會。
額上的珍珠,突地變得好沉重,幾乎要教她馱負不住。
他會。
這兩字,令人膽寒。
他會。
這兩字,讓她想哭。
第四章
酒池,肉林。
毫不誇張,她眼前的情景,除了這四個字外,再也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
玉石堆砌出千尺寬敞的池塘,裡頭注滿香醇的鮮釀酒,上頭撒有桂花,一點一點的白,隨著酒波而微微起伏,想喝酒,只消玉杯一舀,要多少有多少。
池畔,無數美人兒喝著酒液、嗅著酒香,煨出滿腮的嫩紅嫵媚,輕薄透光的衣衫幾乎包不住白皙勻淨的嬌軀,幾位玉體橫陳,幾位柔媚仰臥,幾位婀娜依偎,淫亂笑聲,鶯燕嘈雜,全圍著當中唯一一個男人,討好地以口含酒,爭著哺餵他。
那男人,裸著上身,許許多多只白嫩柔荑正來回愛撫他的胸口,他咬下美人遞至唇邊的葡萄,黑紫果皮破裂,豐沛汁液滴在他的胡上,隨即便有軟嫩嫩的粉舌伸來,將之舔去。
荒淫無度的氣息,縱慾享樂的味道,充斥鼻間,本該是最喜愛的氣味,此時聞來卻嫌它刺鼻難聞。
男人發覺美人兒皺眉不悅,以為她是不甘被冷落,他低笑著招來婢女,交代幾句,婢女立即領命,款步朝美人兒走去,福身道:
「大王賞鏡花夫人美酒一杯,請夫人舒心。」
衣著同樣暴露的美婢端上酒杯到她面前。
「我不喝。」她連瞧都不瞧一眼。那杯酒,是從酒池舀起來的,就在不久之前,一群女人才把腳伸進去打水玩耍,誰要喝她們的洗腳水呀?!
美人難以討好,無妨;不喝酒,珠寶總愛了吧!
男人又交代另一名婢女,她也領命而來,福身道:
「大王賞鏡花夫人珍珠項煉一條,請夫人舒心。」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東西,就叫珍、珠!」最後兩字說得咬牙切齒,她撒潑地將托著珍珠的盤子揮落,砸了一地的珍寶首飾。
美人真矛盾,自己額心上明明就鑲著珍珠,嘴上卻說她討厭珍珠,既然討厭,為什麼不改鑲瑪瑙或玉石?心口不一嘛!不過,女人為求在君王面前比其它妃嬪獨特,耍些欲擒故縱的手腕也很常見,這美人,九成九也在打這主意,而她確實成功了。
她是酒池肉林中最艷美的一朵花,高傲、冷漠、難以靠近,她對君王的寵憐愛理不理,對君王的問話愛答不答,甚至對君王的親近愛管不管。給她賞賜,她嗤之以鼻;誇她美言,她冷哼回應,就算君王親自端著酒杯要餵她,她連嘴都不肯張,君王採取軟硬兼施的手法,偏偏她軟硬都不吃——
你軟著聲音同她說話,她用沉默回答你。
你硬著脾氣逼她低頭,她的姿態會比你更強硬。
這般驕恣無禮的美人兒,早該拖下去斬成十段八段,哪還容得她踩在君王頭頂拿喬?
但她真的太美,即便慵懶不理人,即便蹙著眉安靜地坐在那兒耍憂鬱耍陰沉,都好賞心悅目。
君王不因她的態度而退縮,伸手接過托盤中的玉杯,坐近她問道:「是誰惹本王的小花兒不高興?」正要摸摸她柔嫩的小手,但她藏得比他更快。
「全天下。」她看什麼都不順眼,包括他!
「全天下惹怒你,本王就將天下全打下來向你賠不是,笑一個給本王看。」君王逗著她,盼能博得美人回眸一笑。
「啐。」她的回應是別開頭。
「小花兒,別氣壞了,來,讓本王餵你喝酒,酒一喝下,什麼氣惱都沒了。」他軟著聲音哄道。
「你別煩我,走開啦!」美人半點面子也不給,像揮趕蒼蠅般揮趕他。
就是這股辣勁!喔哦哦哦哦哦哦——好美!好美!美得他心癢難耐,美得他小鹿亂撞,美得他巴不得將她拽進懷裡,狠狠地凌虐她一整夜!
「小花兒,本王將寶珍庫裡所有金銀珠寶都賞賜給你,就換你一個笑容,很划算吧?讓本王瞧瞧你最美的一面——」
「叫你走開你聽不懂嗎?!」幹嘛把嘴湊過來?!真臭!
喔哦哦哦哦,這眼神,又凶又媚又迷人……
「再加上百匹絲綢。」
「滾啦!」
「你要稀世珍寶本王也會替你找來!」
「囉唆!」
美人不滿被打擾,無禮地揮開君王的手,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血痕,但她一點也不覺得惶恐,不似週遭其它妃嬪咚的一聲屈膝跪下,生怕君王勃然大怒會殃及她們。她自軟榻上翩然起身,深紅花瓣似的長紗裙隨之款款飄動,每走一步,清脆的鈴鐺聲便由裙下玉踝處傳來,她拋下君王,決定去找個安靜的地方讓耳根子清淨。
「好嗆人的花。」君王沒有動怒,反而瞇眼欣賞著連背影都撩人心弦的美人兒。他欣賞她的不羈和傲骨,雖然偶爾會被她氣到想以君王身份威逼她,要她就範,可是她傲視人的模樣,又讓他狠不下心。
鏡花夫人,幕阜王近來最迷戀的美人兒,紅紗輕裳是她的標準打扮,除紅色之外,她不穿任何色澤的絲綢,她也最適合熱情如火的艷紅色。
波浪黑髮在腦後盤梳成高髻,簪上玉珠金釵銀鈿,只留左右兩綹烏絲垂落酥胸,未著鳳鞋的裸足玉白精緻,面容妖美冶艷,已有數十名臣子向幕阜王諫言,此姝定為禍水,留置身邊可能會迷亂君王之心,偏偏幕阜王聽不進規勸,被她迷得甚至嚴懲一干進諫的老臣。
她當然美,她是窮奇,有人類女子所沒有的媚,更有人類女子所沒有的佞艷及勇氣。
她不喜歡在人間窩著,卻已在人間窩了個把月。那日,從小山神南日口中聽見她額上珍珠是由月讀置入,目的是方便隨時取她性命後,她幾乎是逃竄似地奔離招搖山,無法克制自己將拳頭握得好緊好緊,渾身顫抖,不知是氣還是怕。總之,她逃了,要多遠跑多遠,等她冷靜下來,已經停駐在宮牆之內,被一群手持長槍的禁軍團團圍住,為首的男人毫不掩藏眼裡對她的驚艷。
她被留下來。
她想走隨時都能走,但走掉之後,她能去哪兒?
她向來是無拘無束地四處玩樂,玩累了,就上天山去找月讀,但現在她還能上天山嗎?見著月讀,她怕自己會哇哇大哭,質問他為何這麼待她,更怕他無情淡漠的回答會將她徹底壓垮。她,還能去哪兒呢?
所以她留下來,自願的。
這名人間霸主竭盡所能地討好她,他給她最美味的食物,最華麗的衣裳,最珍奇的首飾,最放任的寬容,就為了要見她一笑。他不吝惜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開口,從沒有他不應允的。
月讀絕對不會這樣。
認識月讀如此長久以來,他不曾放柔嗓音同她說話,不曾舒展白眉朝她微笑,不曾對她噓寒問暖,那些都是極為簡單之事,人界男子都做得到,神卻無法。
連凶獸都比神有情。
渾沌當日跪求她打破淨化石的畫面,歷歷在目,驕傲至極的凶獸,為了一隻小狐妖,屈膝而跪。
她忘不掉當淨化石被打碎,渾沌衝入煙塵瀰漫的蒙霧裡,臉上焦急而慌亂,也忘不掉當渾沌抱住包圍著小狐妖的光球時,眉目間流轉的欣喜若狂及眷愛。
檮杌拿著定魂珠四處收集一名女人的散魂這事兒,她也有聽聞。
她曾經在某處林間巧遇檮杌,那時他正專注地由一隻鳳凰身邊收取一絲絲縹緲魂魄,他低聲呢喃著「白玉」,嗓音輕柔得幾不可聞,當那絲散魂竄進他掌中的定魂珠內,他臉上露出她從未見過的神情——微微笑著,既溫柔又專情。他將定魂珠按在心窩,好珍惜地捧著。
只顧吃的饕餮,生平除口腹之慾外,不曾為其它事情發火,卻為一隻刀精不惜恢復原形,將她與月讀吞下肚裡,罔顧她與她的交情——雖然沒多深交,但好歹在四凶裡勉強算是「姊妹」,沒多熟的那種。
四凶到底哪裡不好?
至少他們勇於面對慾望與感情,想愛就愛,一付出就是全心全意,不囉唆不矯情,乾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