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總算如願。
原來,他這麼高,這麼瘦,肩膀卻這麼寬闊,身上還有股淡淡檀香,味兒好好聞,她深深吸入,覺得熟悉。
環在她腰際的手臂收得好緊,豐盈雪胸密密貼在他懷中,她感覺到他略略急促的吐納,更聽見奔騰在他經絡百骸間的激動。
「你……好像很開心?」她用猜的,因為他沒有放聲大笑,也沒有抱著她直轉圈圈,至少一切該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沒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見的他又很不一樣,總是好淺的笑,變得如蜜濃稠;總是好淡的眸,變得炯然炙熱。
「對。」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
這一盼,何止百年。
「你是我的誰?為什麼會因為我而開心?又為什麼一直在這裡等我?」她偏著腦袋問。她知道自己是凶獸,從一成形那日就知道,她鼻間吸的,是陰沉氣息,嘴裡嚼的,是貪婪不仁,她更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她應該沒有親人朋友,天底下也沒有任何人會期待凶獸問世,他卻守在她身邊,為她眉開眼笑。
他沒先回答她,右手輕翻,變出一襲輕柔衣裳,替她著衣。
她還在等他的答覆,他卻只專心在替她纏腰帶。明明用小法術就能做好的事,他仍親自動手。
「水月——」她本想催促他,喊了他的名,柳眉就先皺起來。「你不叫水月,你應該叫……叫……」咦?方才腦中閃過兩字,快得她來不及捕捉就一溜煙消逝掉,是哪兩字?
月……
她正努力壓搾著記憶,思緒卻被一陣鈴鈴聲打斷。
他手中有串金色鈴鐺,清脆鈴兒被風搖響,他屈膝,讓她單足踩在他膝上,緩緩將鈴鐺繫在她腳踝。
「這是?」
「你的。」鈴鐺,確實是她先前戴在踝上那串,他在幕阜國拾回它。
「我的?」她沒印象,她對之前的事,完全沒記憶,可是她喜歡這串鈴鐺,叮叮咚咚的聲音真好聽,她蹬腳,讓它搖得凌亂,她的笑聲也隨之越發爽朗響亮。他緊盯她輕快燦亮的芙顏,不願挪開眼,她也看見他在看她,螓首偏著,唇兒咧得更開,細細雙臂纏回他頸後。「我的?」
他聽懂的,明白前一個「我的」是鈴鐺,後一個「我的」,是指他。
雖然她尾音高揚,帶著疑問,眼眸卻很清澈。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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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
她的。
除了名字之外,她對他一無所知,但她心裡卻也沒有任何不安。他身上有股慈悲的味道,待她又是無微不至、細膩體貼,教她明白,他說什麼也不會傷她絲毫。
雖然全盤信任他,她對他仍是相當好奇。
她是凶獸,他卻不像是另一隻凶獸,不是同類,為何結聚?
她時常會冒出使壞的念頭,驅使她去做些破壞安寧的事,就像血液裡鼓噪著邪惡,又或是哪幾隻不識相的小妖以為她是不小心誤闖深山林內的小美人,想欺負她,她的反擊非常不留情,誰敢惹她這只新生凶獸,也得有必死的覺悟才行!
那時的水月,會輕輕將手搭在她肩上,淡淡一句「不可以」,她渾身上下的凶焰就會盡數熄滅,不管當時她有多想將招惹她的混蛋撕成肉條,所有惡念皆化為烏有,讓她僅用紅唇輕啐混蛋逃竄的背影,乖乖挨回他身邊,任他以長指梳理她的長髮,像安撫一隻貓兒般。
她的壞,他包容,但不放縱。
有時,他總會不經意喃喃道:你這性子,還真是全然沒變。含笑的模樣,教她分不出是貶是褒。
他好似很認識她,她喜愛的食物、慣有的習性、處理事情的缺乏耐心,他全都一清二楚,彷彿他讀透過她的心——用他那雙漂亮清澄的眼眸。
她好幾回光是瞧著他的眼,就會不由自主地臉紅,開始在意起從他眼中看見的她,好看嗎?他會喜歡嗎?還是他覺得那日在山裡遇見的雌虎精長得比她美?
她開始會思索這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開始討厭自己看起來有點凶凶壞壞的眼神。
她開始在意他將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時間長短,若長,她會開心好半天;若短,她就會滿天烏雲。
「別胡思亂想。」他一掌輕拍她額心,將她滿腦子打轉的怪想法打斷。
她咬著桃子的紅唇噘高高的,按著額心揉了揉。
看吧看吧,她明明什麼都沒說,他卻像全數明白,不然哪知道她在胡思亂想著她覺得他的唇看起來秀色可餐?
水月原本凝笑的眸,不著痕跡地挪望天際,唇角淡淡抿著,面對她時卻又恢復笑意。
「我去取水給你喝,別亂跑。」說畢,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見。
「幹嘛這麼麻煩,用這樣不就行了?」她一手圈成瓶狀,一手以掌心去盛,圈成瓶狀的手往前傾,水便淅瀝嘩啦倒出來。
這種小法術,連她都會,哪用得著他去取水?
等會兒他回來,非得笑笑他不可。
她邊喝水,邊期待著水月回來,耳邊突然聽見細細碎碎的交談,聲音很小很小,像在洞穴裡,還有回音。
她彎身尋找聲音來源,鼻前先嗅到鼠騷味,循著騷味而去,在一處腦袋大的土洞裡發現一群灰色鼠精圍著一顆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分食著它。
洞不深,有光線透入,鼠精咀嚼著果肉時,肥軟軟的臀不住地左右搖晃,吱吱喳喳聲此起彼落。
她是凶獸,聽懂鼠語並非難事,反正等水月回來也等得很無聊,姑且聽聽它們在喳呼些什麼。
唷,鼠輩還會滿嘴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呢。
「群山之首,曰天山,終年光明無夜,雲霧湧生,為撐天之柱,邪氣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華草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曰玄鳳。靈江出焉,西流注於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
「錯錯錯!」連三錯,伴隨著嘖嘖有聲的鄙夷,一隻肥鼠精煞有介事,搖著尖指和長尾巴,兩邊腮幫子動得飛快。「天山沒有神啦!」
「對!天山沒有神!天山沒有神!」有其它鼠精附和。
「怎麼沒有?!明明就有!」方才念滿一長串的瘦鼠精嗆聲,「群山之首,曰天山,終年光明無夜,雲霧湧生,為撐天之柱,邪氣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華草茂盛。有獸焉,羽五彩……」它又要重念一次。
「剛才念過了啦!」其它鼠精群起噓它。
「我就快念到重點了啦!」幹嘛打斷它?蓄胡的腮幫不斷顫動,露出雪白的兩顆尖牙。「羽五彩,啼聲亮,其狀如雞,名曰玄鳳。靈江出焉,西流注於蒼水,其中多珠貝、多蛟龍。神月讀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你們聽你們聽,有神月讀居之,天山有神吧!」它可是有真憑實據的!
「神月讀早就死了!」肥鼠精喊一句。
「對,神月讀早就死了!」其它應聲鼠跟一句。
「天山現在沒有神!」
「對,天山現在沒有神!」
「而且天山也不是終年光明無夜,天山一直在下雨!」
「對,天山一直在下雨!」
瘦鼠精挺直腰,站出來。「胡說八道,書上明明就說——」
肥鼠精一屁股撞過來,將瘦鼠精撞開,吱吱直笑。「神月讀死掉了!神月讀死掉了!」肥鼠精旋轉幾圈,又拉起瘦鼠精,學起人類唱曲兒的身段,嗓門尖細地說道:「五百多年前,天山之神突然失去蹤影,有人說,天山之神被替凶獸窮奇復仇的渾沌、檮杌、饕餮合力誅殺掉——」
鼠群裡,四隻灰鼠跳出來,一隻頭上戴起乳白色果須演天山之神,一隻腦門插兩根枯枝演渾沌,一隻以泥將臉塗黑扮檮杌,一隻嘴裡塞滿食物,扮的自然是最貪食的凶獸饕餮。三隻假凶獸,追打著一隻假神,鼠爪鼠尾全派上用場,殺得吱吱作響,假神兵敗如山倒,被假渾沌以假角戳中臀,又被假檮杌連踹好幾腳,最後一擊致命傷由假饗餮高高躍起,再重重壓下,撞得假神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手腳抽搐。
「我們為窮奇報了血海深仇!窮奇呀,你可以瞑目了——」三隻假凶獸激昂地擁抱,以告同伴在天之靈,說完,哭得淅瀝嘩啦,凶獸情誼,教人動容。
她在洞穴外,看得津津有味。這一群鼠輩的動作表情都相當滑稽誇張,明明演的是血腥廝殺,在她眼中就是場爆笑鬧劇。
「所以天山沒有神了!所以天山一直在下雨!」肥鼠精做出最終結論。
「這是真故事還是假故事呀?挺有趣的。」看戲的她,忍不住插嘴,小洞穴裡,十來顆亮晶晶的圓圓鼠眼全瞠大覷她,由驚訝變驚恐。
吱!吱吱!
「有人有人有人有人——」
「被發現了被發現了被發現了——」
「快逃呀快逃呀快逃呀——」
一溜煙的,洞穴中的鼠精跑得不見蹤影,全鑽進她瞧不見的洞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