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千惠還未回來嗎?」她放下便利店袋,拉開陽台的玻璃門走出去;原來這樣可以通到另一個房間,但仍不見她所念著的人影。
他站著等候,鍾盼兒示意他坐到沙發去,她則撥打手機找朋友,幾句通話完畢,她合起電話,臉色有點怪怪的。
「我朋友她今晚剛好住男友那邊不回來,另一個室友去了澳洲交流,所以這裡就我們兩個。」她試著解釋。
「那麼你不方便嗎?」喬曉翔頷首表示明白,同時站起身,他鞋未脫,隨時都可以離開的樣子反而讓不禁脫口而出:
「不,你留下來不要緊的……如果你肯告訴我名字的話。」
現在才醒覺要他自我介紹會不會太遲?她主動朝他伸手交握。「鍾盼兒。」
他的大掌,比她的冰冷許多。
「喬曉翔。」他回握,那紅唇接著無聲輕念他的名字,然後笑著調侃:「趁你未打噴嚏之前快去淋熱水浴吧,我真無法忍受你半身濕透地在廳裡跟我客套。」
鍾盼兒指示浴室位置,直到他們各自洗過澡再交談時,半夜的鐘聲已響過。
一身乾爽的衣衫,她說是取過同房前男友留下的給他……鍾盼兒穿著舒適的居家服,溫熱一罐玉米濃湯,分成兩杯,他幫忙拿到起居室的桌上,和她相對而坐。
「對了,你的主修科目是什麼?」她隨意攪動熱湯,吹涼。「我記得你的書……是歷史還是地區研究?」
「德國語書及文學,第四年。」喬曉翔很快便回答,一板一眼地喝著湯……他不排斥和她僅有一桌距離的親近,只是不知道要怎樣隱藏自己的不習慣。
他看見她挑挑眉。「在修碩士嗎?」他點頭。
「我是工商管理,不過只有二年級。」也報上自己的學系,公平得很。
在進食期間她總不自覺地望向他,直覺知道他不是壞人,但她仍無法忽視他那眉頭間飄忽的憂鬱,他像被一層一層黑紗帳包圍著,無法讓人將他整個看清。
難道文科學生都是這種氣質嗎?她不曉得要如何形容,他身上散發著一股似有若無的……絕望感覺。
喬曉翔想不到話題接上,只好快快吃東西。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主要環繞學科、教授之類的安全範圍,直到他的熱湯已近見底,他才憶起她和朋友的對話,忙問,「剛剛……你朋友說你病了是真的嗎?」
第4章(2)
原來他不是沒有聽到。
鍾盼兒歪頭淺笑,把他緊張的神情全納入眼內。「我才沒有不舒服。」
「嗯?」
喝完了湯,她拿著杯羹起身,他跟隨,鍾盼兒放手讓他主動接過在洗滌槽內的兩人餐具,終於解答他的疑慮:「你忘記今天是校慶舞會嗎?我說過我不想去啊,所以裝的。」
「這樣嗎?」喬曉翔放鬆口氣,熟稔地清洗鍋子和杯羹,冬天冰冷的冷水好像沒有對他產生太大影響。
「倒是你,才像是生病了。」
她凝望他,更加確定自己從屋外一路以來的想法。喬曉翔因她的話而低頭,直視著他的漂亮容顏令他倏地一慌,連手上的動作都停下來。
「你臉色好差。」她抬起手背撫上他額頭皮膚探溫,即使淋過熱水浴,他還是比她冷,只是未到生病的地步。
他眼底收藏了太多的陰霾滄桑,僅是靠近便能感受到那種負面的磁場。
「是不是不舒服還是有煩心的事?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你淋過雨精神不好,我可能會以為你現在正準備要自殺。」鍾盼兒做了一個「別怪我這樣說」的表情,放鬆仰首時,她髮梢洗髮乳的清香微微飄過他鼻腔。
喬曉翔微訝地望著她,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如此輕易地看透他,連長久同住的房東、同學也沒有。
一股莫名的滾燙幾乎烙上他不曾哭過的眼,他軟弱地閉眼隱去,很快再張開眼,沉默盯著槽裡沖洗著的餐具不動…一直到她再說出關心的話之前,他的薄唇抿了又抿,突然提出一道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絕對的失敗者嗎?」
他的語氣好輕,輕到幾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同樣地他也是遲疑的,並不是對內心的答案有所懷疑,而是害怕自己的問句唐突到完全不相干的她。
「我相信有。」
她很快回答,而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背靠著流理台的人兒。
她不該是個悲觀的人,像她這樣手握著人生康莊大道入場券的精英分子,曾嘗過半點命運的歷練嗎?
「這世界是這般的廣闊,既然有絕對成功的人,怎麼能斷言沒有絕對的失敗者呢?有人含著金湯匙出生,享盡一切打點,卻也有人窮其一生都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努力便能改變命運之類的話我真的說不出口,人生有太多事情是由客觀的環境因素控制,自己所能決定的總是只佔極少部分,從來就不公平。」
她拉拉白色棉質外套的袖子,再按倚著流理台陷入沉思,手臂似有若無地緊貼著他。此刻水龍頭的水流、房外嬉鬧人聲的種種嘈吵漸漸被他摒除耳外,空氣中彷彿只容得下她暖柔的嗓音,不輕不重地穿透重重障霧,揉入他的心房。
鍾盼兒稍稍停頓,續道:「但即使最初就知道這將是一個悲劇,最少我會堅持把這個犧牲品的角色扮演到最後,才回首去評價整個人生是不是一場失敗。因為一旦放棄,我將不會再有可能擁有那種資格。」
她說完,清澈分明的黑眸回望身側的他,定視的溫柔目光瀏覽過,撫慰了他不為人知的傷痛。喬曉翔思緒紛亂地掙扎著,斂下眼咀嚼她給他的那些深遠話意,這才含糊地應道:「我會再想想你的話。」
鍾盼兒抽回認真討論的心思,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值得反芻的營養。他的神情沒有改變多少,但眉際的糾結看來鬆開些許。她看看鐘。「你還是洗完碗趕快去睡沙發那邊吧,凌晨一點多了。」
「嗯,好的。」他順從她的話繼續手上的工作,她踮高腳尖,鼓勵地雙手拍拍他的肩,然後去拿棉被打理他今夜的床位。
如果她更小心自己作為女生的安全,最恰當的做法是叫這個陌生人去睡外頭的長沙發,但他眼下的疲累、落魄的身影竟讓她捨不得……廊外那班夜貓子鐵定會吵到他,還是讓他好好休息吧。
拉開衣櫃,鍾盼兒拿出一條新洗的被褥,還有睡枕……她首次覺得套房內的沙發小了點,他會不會曲著身體睡得不安穩?
她笑自己替他想得太多了,畢竟很明顯他需要的只是一杯熱濃湯,以及僅僅一晚的床位。下意識搖頭甩掉多餘的思緒,把一切打理好後,她打著呵欠跟他道晚安,然後回到自己的房中,關門。
現在給他的這些,或許可當成他答對那道經濟題目後姍姍來遲的獎品吧。
她只依稀記得,他們第一次在酒吧遇見的情景。
集團交接至她手上的那段時間,是她到目前為止經歷過最感筋疲力竭的一段日子。
每一個重要職位都等著她委任,每一項決策都急切地等著她去批示,沒有一個人能分擔她的沉重責任,事情做對了,下一項工作立即補上要她去處理;做錯的話,手下的老臣子冷笑嘻罵,質問她的能力有之,卻忘了其實她父親根本沒料到她會有代他上場的一天。
沒有任何先行者可以跟隨,她只能學一步走一步。
她資歷太淺,足足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來維持集團不致清盤的局況、重上軌道,但是令集團地位有所提升還有一段距離,商業總需要耐性去等候時機。
就算昊天向來聲譽卓著,可是要重獲同行的信任對一個新手而言仍存在著頗大的困難;她的合作方案得不到當時行內巨擘的支持,雙方約在高級夜店晚飯,對方主席始終抱著周旋到底的看戲心態,遲遲不肯簽訂合約。
他應該已猜到這聯盟的企畫對她的整個事業很有幫助,一路行來跌跌撞撞,上任三年,她不甘心於原有的金融業績,需要獲得更大的資金彙集才能推行更多發展。資料往來的準備充分,也約過幾次當面磋商,但他一到洽談最末端就斟酌保留。
六位數的宴會只遺下滿桌杯盤狼藉,客套過後,對方的司機接送他們回去,她仍然坐著撫額沉思,收回服務生交還的信用卡,她遣去秘書和助理,只想好好靜一靜。
拿起包包,鍾盼兒站起身離開包廂,漫不經心地走到夜店附設的酒吧部,呈馬蹄形狀吧檯中幾名酒保穿梭在酒櫃前,而台下射燈散發著柔和的金色光芒。
她坐在一角,撐著頭傭懶地環視場內的顧客,談話笑語流轉,移目無焦點地改盯著厚玻璃桌面下淺淺的日式魚池,思緒依舊紛亂。
有幾名男人過來搭訕被她婉拒,也許這是他們誤會形單影隻的女性在等別人替她買酒的關係。鍾盼兒拿過酒牌,隨便挑了款酒揚手喚來酒保,打算喝完便回家,宴會中只惦記著講角,根本沒什麼東西下過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