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這一刻比任何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識到他其實是一個外國人,不錯他是生著黑頭髮黃皮膚,並且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可他仍然是一個外國人,不僅是國籍,還有意識。
也許這不是他的錯,或者說這並不是錯,但是無奈我不能認同他的意見,我是一個中國的女兒,是我媽媽的女兒,我不能冷靜地看著媽媽的眼淚說爸爸有權追求他自己的愛情。
我沉下臉,反感地說:「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沈曹也不高興起來:「錦盒,理智點,不要為了你父母的事影響我們的感情。」
「但是我身體裡流著他們的血,這是無法改變的。你根本不會明白這種血緣至親的感情!」
「我當然不明白!我是個棄兒!」 沈曹怒起來,「你不必提醒我這一點,我是沒人要也沒人味的孤兒,沒有親生父母,不懂血緣感情,你不必諷刺我!」
我的心沉下去。完了,我又碰觸到了他最不可碰觸的隱痛,激起他莫名其妙的自尊和自卑感了。
但是這種時候,我自己已經傷痕纍纍,難道還有餘力幫他舔傷口不成?
沈曹沈曹,我知道我自己是愛著他的,也知道他愛我至真,可是為什麼,我們總是要在對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不能相濡以沫,反而要在傷口上撒鹽?
我煩惱地說:「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對不起,是我打擾了你。」 沈曹站起來便走,沒忘了輕輕關門。
他是一個紳士。一個孤兒出身的外國紳士。我們的背景與教育相差十萬八千里。雖然在藝術領域和精神交流上我們可以達到驚人的一致,可是一回到生活中的點滴感受,柴米油鹽的人間煩惱上來,我們就完全成了兩種人。
現在我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長久地徘徊於他和子俊之間了,他們兩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而我,我在天地之間,是個貪婪的小女人。子俊前天來電話說已經到了崗仁波齊,就要翻越神山了,並說下了神山會給我打電話,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跟我聯絡。他到底翻過神山了沒有呢?
這十年來,他和我的家人廝混熟慣,早以半子身份出入自如。對於家庭破裂所帶給我的痛苦震撼,他一定會感同身受。在這種時候,我多想和他商討一下我父母的事情。即使不能有所幫助,至少也可以彼此安慰哦。
可是為什麼,就連他也沒有消息了呢?
反正睡不著,於是翻出《太太萬歲》來,一夜看了三遍,天也就慢慢地亮了。
窗子開著,懷舊的氣息隨著夜風清涼無休止地湧進來,漸漸充滿了屋子,是一種介於木樨和皂角之間的味道。
這是張愛玲編劇的第一部片子,當時的反響相當大。片中的太太機智活潑,任勞任怨,既有中國勞動婦女特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精明世故,她幫助丈夫騙父親的錢,又幫他躲過情婦的勒索,為他做盡了一切可以做的事,但是她最終選擇離開他。
我覺得傷心,我媽媽也為父親付出了一輩子,如今也終於決定同他分開。為什麼?
既然決定離開一個人,為什麼還要堅持再為他做最後一件事。這樣的瀟灑,究竟是因為不愛還是太愛?
有人說過,世上無故事,所有的傳奇都不過是略微變化的重複。
我母親重複了張愛玲筆下的太太。我在重複誰?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有了睡意。
朦朧中,我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小女孩,蜷縮身子,雙手抱著自己的肩,因為擔心失去完整家庭而嚶嚶哭泣。
自己也知道是在做夢,並且覺得唏噓,唉,連夢裡也不能停止傷心。
門推開來,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走進來,拉住我的手:「錦盒,錦盒。」
那女孩子喚我,彷彿是一位極熟稔的小夥伴。「顧錦盒,你為什麼哭?」
「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爸爸將離開我。」
「哦那沒有什麼。」那女孩也不過八九歲樣子,可是言談神情成熟得多,「我父母也離婚了。媽媽離開我。」
「那更加不幸。」我同情地說,「那你怎麼辦?」
「我決定離家出走,投奔姑姑。」
第十章
夢到這裡戛然而止
夢到這裡戛然而止。我驚醒過來,手腳冰涼。不用說,夢裡的女孩子當然是張愛玲,卻又不是真正的張愛玲。無論什麼年齡的張愛玲,都不可能與我那樣說話。
但是她的身份經歷,卻又分明是小小張瑛。
我心裡約略有點覺悟,這不僅僅是一個夢,而是一個暗示。有某種意志藉著張愛玲的身份在提醒我,如果我繼續使用時間大神一再尋找張愛玲的身世,那麼我自己的生命軌跡必將受到影響,就像月亮影響潮汐,發生某些冥冥中不可預知的重合。
不知不覺間,我在重走張愛玲的路。
外婆的去逝,賀乘龍的再度出現,爸爸提出離婚……這一切,同時間大神,究竟有什麼關係?
在我遇到沈曹的晚上,曾經夢見張愛玲對我說,違背天理的人會受天譴。也許,那時便是一個警告了。而我不聽勸誡,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時光,妄圖改變歷史,卻沒想到,已經發生的事再難改變,而我自己的生活,卻完全被打亂了應有的秩序,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這一切的悲歡離合,莫非皆是因為我逆天行事,庸人自擾?
起床後,我逕自去了子俊服務的旅行社。是陰天,一塊鉛樣的沉。
我知道旅行社同子俊報名參加的西安自駕車的公司有聯繫,他們一定會知道子俊現在在哪裡。
然而,結果卻令我震驚莫名:「對不起,我們同他們失去了聯絡。」
「失去聯絡?這是什麼意思?」
「從昨天起,團友和總部的聯絡訊號突然中斷了,氣象局報告分析裡說,昨天晚上,神山上發生了一起雪崩,目前西安總部正在設法聯絡高山救生組織……」
我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耳鳴,彷彿缺氧般窒息——那是子俊在雪崩後的汽車裡所感受到的危境嗎?
旅行社經理走出來,這以前我陪子俊參加公司慶祝會時見過面的,看到我,他滿臉同情地說:「顧小姐,你放心,我們每天和西安自駕總部都有聯繫,一有消息他們會立刻通知我們的,到時我一定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你。」
我點點頭,泥塑木偶地站起來,行屍走肉地走出去,彷彿思想和靈魂都已經被抽空了。
天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雨,但我已經顧不得了,逕直走進雨中。子俊,多少年來,不管我們怎麼吵怎麼鬧,可我總是對你篤定的,自從那次你自蘇州追我到上海,我們就再也沒有分開過,不論你走出多遠,我都清楚地知道你在哪兒,不論我走出多遠,我也知道,回頭時,你一定仍然站在那兒。可是現在,現在你在哪兒呢?怎麼突然之間,我對你竟然毫無把握?子俊子俊,給我一點啟示,給我一言半語,告訴我你仍然平安,你仍然健康,告訴我啊!
「顧小姐!」身後有人追上來。
我木然地站住,回頭。
是那位經理:「我差點忘了,裴子俊曾經說過,如果有什麼意外,請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意外?」我忽然崩潰下來,「什麼意外?子俊不會出意外的!他為什麼這樣說?他為什麼會留下一封信給我?」
「顧小姐,你千萬別擔心,只是以防萬一的。登山運動有一定的冒險性,所以通常團員會在出發前留一封信給親人,只是一種形式。」
「可是,子俊他,他……」
「他不會有事的。」那經理擔心起來,「顧小姐,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吧。」
「不用了,謝謝。」
雨下得又急又密。我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漫無目的,連那封信也忘了拆,或者說,不敢拆。
子俊說他如果有什麼意外,就把這封信交給我。換言之,在某種意義上,這封信相當於一封遺書。遺書,我為什麼要拆看子俊的遺書。他明明沒有死,他不會有事的!我要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同我一起拆看這封信,那時候,我會嘲笑他的語法,說不定還可以找到幾個錯別字來奚落他。
天沒完沒了地哭著,和著我的淚一起流淌,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常德公寓。
原來,我已經走了很久很久了,也已經走得很累很累了。
站在張愛玲的故居——我心中的聖地,站在時間大神下,我軟軟地跪了下來,不由自主,雙手合十,宛如拜謁神祉,悲哀地禱告:「告訴我,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依稀彷彿,我聽到張愛玲的聲音:「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我哭泣失聲:「你要求過我,不要再使用時間大神去見你,可是,我需要你的幫助,你也答應過,願意入夢。現在,請你入我的夢,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