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他抱在懷中,緊緊地抱在懷中,百感交集。然而就在這時候,提前設定的回歸時間到了,彷彿有誰從我懷中大力將小沈搶走,懷中一空,接著,就像每天早晨被鬧鐘叫響一樣,忽然一陣耳鳴心悸,只覺得風聲如訴,暮色四緊,我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眼前先是一黑,既而大亮,已經安全著陸,「回到人間」……
我睜開眼睛,只覺懷中蕭索,眼角濕濕的,伸手一抹,沾了一手的淚。
沈曹,哦可憐的沈曹,可親的沈曹。原來你我的緣份,早已上天注定。注定你會發明這樣一件偉大的儀器,注定你會教我使用它,注定我會回到二十多年前為你指點迷津,注定你我今天要再度相遇……在時間的長河裡,到底什麼是先,什麼是後,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我在常德公寓裡獨自坐到天黑。走出來時,只見萬家燈火,恍如夢境。誰又知道什麼是夢,什麼才是真實呢?
剛回到家,子俊的電話已經追過來:「錦盒,你到哪裡去了?」
「沒去哪裡,就在街上隨便走走散心。」我這樣敷衍他的時候,心中有很深的抱歉和疏離感。可是不如此,又做何回答呢?對他講「時間大神」?那是一個太大的驚異。以子俊的理解力,會視我的說法為天方夜譚,甚至保不定還會扭送我去看精神科醫生的。
子俊說:「要不要我現在過來看你?」
「不要,人家會以為我們同居了。」
子俊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其實錦盒,我們就真是同居,也是非常正常的。現在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所以說我不是現代人。」我溫和地說,「子俊,你不是總說我不食人間煙火嗎?」
「我尊重你的選擇。」子俊最後這樣說。
於是我心安理得地拔掉電話插頭,開始蒙頭大睡。
每次使用過時間大神,我都會有頗長一段時間的震盪,宛如坐船。
船蕩漾在煙水蒼茫間。
仍年輕風韻猶存的外婆
是一艘小船,除了艄公外,只坐著兩個人——哦不,三個。因為坐在船頭年紀稍長的那位懷中還抱著一個小小女童。那女孩大大的眼睛,嘴唇緊抿,神情間有種似曾相識的熟稔。
對手的女子臉容清麗,神色憂戚,彷彿有不能開解的難關。
再後面就是艄公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槳。
然而我呢?我在哪裡?
這小小的船,這船上轉側惟艱的幾個人,哪裡插得下我的位置?我站在哪裡看到的這一切?那老老小小的三代女人,那悠閒的艄公,他們為什麼似乎都沒有看見我?我又為什麼會置身於這樣一個奇怪的場景中?
這時候那不足三歲的女童忽然回過頭來,與我眼光相撞時,詭異地一笑。宛如有一柄劍驀地刺入心中,我霍然明白,我見到了外婆。我在做夢。借助時間大神未能去到的地方,居然在自己的夢中抵達了。
我終於看到已經做了外婆卻仍然年輕風韻猶存的外婆,抱在她懷中的那個大眼睛小囡,是我麼?
一望可知,這是一艘租來的觀光小船,岸邊高樓林立,讓我清楚地判斷出這水便是黃浦江,是在外灘一帶,多少年後,那邊將豎起一座舉世聞名的建築——東方之珠。
外婆如此風雅,竟然曉得租一艘小船來做談判之所。載沉載浮間,人的心反而會沉靜下來,大概是不會開仗的;又或者,外婆做一個賭,如果那賀小姐不答應退出,外婆便將她推至水中,埋屍江底?
我在夢中笑起來,原來那憂鬱的女子,便是賀乘龍了。
本來以為天下所有的情婦都是一般嘴臉:妖艷,邪氣,說話媚聲拿調,穿著暴露花俏,喜歡吊著眉梢用眼角看人——然而全不是那樣。賀乘龍小姐高大健美,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職業裝,微笑可人,聲線低沉,她將一隻手搭在船舷上,側首望向江面,眉宇間略略露出幾分彷徨,千回百轉,我見猶憐。
那個時代的職業女性,比今天的所謂白領更具韻味。
我暗暗喝一聲采,老爸的眼光不錯,我是男人,我也選她。她的確比我母親更加精彩出色。
夢中的我臉孔圓圓的像個洋娃娃,被抱在外婆懷中,大眼睛一眨一眨望住賀小姐,大概也是被美色所吸引吧?我更加微笑,嘿,三歲時我已經懂得鑒貌辨色。
那賀乘龍回望我的眼神哀惋而無奈,她最後說:「外婆,我答應,為了這小天使,我不會再介入你們的家庭。」
天使。沈曹回憶二十多年前對他布道的白衣神秘女子時也曾這樣形容過我。
夢中的我,三歲;而借時間大神回到那個時代的我卻已近三十歲。兩個我,咫尺天涯。一個在我夢中,另一個,在時間大神的掌控下。三個我,到底哪個才是本尊哪個是變身?
神話裡美猴王七十二變,不知與這是否異曲同工。
三歲的我和三十歲的我一齊望著賀乘龍,滿心無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低頭,卻是所有的女人都擅長忍耐。
慢著,賀乘龍,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
心裡一驚,也便醒了過來。而夢境歷歷在目。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剛才夢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個夢?
我按捺不住,撥一個電話回蘇州家裡,越急越出錯,按了半天鍵聽不到任何聲音,這才想起昨晚睡前特意把插銷拔掉的。定一定神,接好插頭,終於聽到彼端傳來老媽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明顯是剛剛醒來。隔著長長電話線,我彷彿已經看到她睡眼的惺忪。
「阿錦,是你呀,怎麼這麼早來電話?回上海後還習慣麼?」
我顧不得寒暄,急著問:「媽,那個女人叫什麼?」
「什麼那個女人?你這丫頭,講話老是沒頭沒腦的,哪個女人呀?」
「就是和爸爸有過一腿的那個上海第三者呀。」
完成我再見她的心願
「什麼一腿兩腿的,你嘴裡胡說些什麼。」聽媽媽的語氣,似乎頗後悔跟我說了往事,「怎麼你還記得呀?」
「那個女人,是不是叫賀乘龍?」
「是呀,你怎麼知道?」
我呆住。我怎麼知道?我夢到的。夢中,那個女人說她叫賀乘龍。可是,那真的是做夢嗎?或者,是小時候的記憶迴光返照?或者,是外婆靈魂托夢完成我再見她的心願?又或者,是時間大神的余作用未消?
然而還有後文——媽媽吞吞吐吐地說:「那個賀乘龍,她又出現了。」
「又出現了?什麼意思?」
「她打電話給你爸爸,說要來蘇州,想見見你爸。」
「見面?」我愣了一下,接著勸慰母親,「他們倆加起來都快一百歲了,見了面又能怎樣?也不過是想說說心裡話罷了。難道女兒都三十了他們還要鬧離婚不成?何況就算離婚,也沒什麼大不了,你已經和爸過了大半輩子了,趁機可以換個活法兒。」
「你這孩子,胡說八道。」媽媽就是這點可愛,經了半個世紀的滄桑,偶爾還會做小兒女狀撒嬌發嗔。
我繼續巧舌如簧:「要來的躲不過,躲過的不是禍。媽,他們也忍了好多年了,想見面,你就讓他們見一下吧。既然爸爸能把這話告訴你,就是心底坦蕩,不想瞞著你。依我說,你不如乾脆請那位賀女士到家裡來,把她當成一位家庭的朋友好好接待,反而沒什麼事會發生。越是藏著躲著如臨大敵的,越反而會生出事來。這種時候,爸爸心裡肯定是有些動盪的,你可要自己拿準主意,小心處理了。」
「也只得這樣了。」媽媽無奈地說,聲音裡滿是淒惶無助。這一生,真正令她緊張的,也就是這個家吧?爸爸一次又一次讓她倉惶緊張,算不算一種辜負呢?
掛斷電話,我半天都不能還神。這件事越來越不對,時間大神遠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那是一種可怕的發明,它可以將過去未來真實和虛假完全顛倒過來,讓人迷失在時間的叢林裡,不能自已。而且,冥冥之中,它似乎在左右我們的情感,改變生活的軌跡,雖然它是由人類發明,可是它對於人類所起到潛移默化的能力,竟是我們無可逆料不能阻擋的……
我終於重新抓起電話,撥給沈曹……
電話鈴聲響了一次又一次,回應我的卻始終是冷漠的電話留言:「這裡是沈曹的家……」
我第一次發覺,自己和沈曹其實是這樣的陌生,一旦他關掉手機,我便再也沒有辦法找到他。
所有的疑慮都壓在了心底。我不敢再去招惹時間大神,也刻意地迴避與子俊見面。我不想在沈曹失蹤的情況下和子俊修復舊好,那樣對他們兩個人以及對我自己都相當地不公平。
我不能在這種情緒下做出任何判斷。
一次又一次地獨自探訪常德公寓,打掃房間,給水仙花換水,坐在沙發上聽一會兒音樂,甚至學會了抽煙——是照著沈曹留下來的煙蒂的牌子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