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佈置也遠比她原來的那個家要洋派嶄新得多,且桌上擺滿了鮮花,大概是仰慕者送的吧?
只是,不知道盛名與鮮花,是否已經撫平了她童年的傷痕?而那鮮花掩映的道路盡頭,究竟通向幸福亦或災難?
見到我,她露出欣喜的笑:「姐姐,你果然來了。」
「你知道我要來?」我有些驚訝,「你在等我?」
「是呀,我特地打扮成這樣,就是為了招待貴客。」她言笑宴宴,落落大方,隨便一轉身,禮服的裙擺便隨之輕輕蕩漾。她說,「我們約好的,你說過今年的今天會再來看我。」
「哦?今年是哪一年?今天又是幾號?」
「1944年2月4日呀,你明明來赴約了,卻不知道今夕何昔?」
1944年2月4日?我微微錯愕,是的,這個日子我知道,在穿越時光時,我曾在時光隧道裡見過一個男子的背影,他站在她的樓下按門鈴,而那一天,是1944年2月4日。可是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跟她約過要在這一天見面,難道,在時間的長河裡,我回來找愛玲的次數,比我自己知道的還要多?也或者,是在今後的實驗裡,我去到了比今天更早的時間,約下了今天的相見,所以很多事情便是顛倒來做了。可是,如果這樣說來,今天的一切對於現實生活裡的我,都應該是昨天發生的故事,為什麼我的記憶中又沒有這一段呢?
沈曹說過去和將來都是相對的,宇宙並行著不同的平面,那麼,又或者,同愛玲訂下今日之約的是另一個平面的另一個我?而我代替那個我來赴約?
「姐姐,你怎麼了?」張愛玲凝視著我,帶著一抹研判的神情,「你好像很恍惚。」
我有些不安,同時注意到沙發的暗花與沈曹的佈置其實不同。「怎麼這樣看著我?」
「我覺得,你好像不是我們這個世界裡的人,有種……怎麼說呢,說你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又很親切;但是你忽隱忽現,神龍見首不見尾,很沒真實感。」她蹙眉,又有新發現,「我見你幾次,每次都間隔好多年,可是,為什麼你好像沒什麼變化。你駐顏有術,青春不老?還是,你根本是神仙?」
我笑了:「好啊,那你叫我神仙姐姐好了,就像段譽叫王語嫣。」
「誰?」
「啊,你不知道的,小說裡的人物。」我惟恐她再問下去,趕緊反客為主,「姑姑不在家?」
「她去電台兼職,念新聞和社論。」
「對了,我記得她說過,她每天說很多有意義的話,可是一毛錢也得不到;但是去電台裡說半個鐘頭沒意義的話,卻有好幾萬的薪水可拿。」
「是呀,姑姑是這麼說過。你怎麼知道?」
「在你的《姑姑語錄》裡讀到的呀。」
「姐姐也看我的文章?」她皺眉,「可是我有寫過《姑姑語錄》這麼一篇文章嗎?」
呀,現在是1944年2月4日,《姑姑語錄》是張愛玲哪一年的作品呢?這個我可是真的記不清。我只得含糊地說:「那大概就是聽你說的。你說過要寫一篇《姑姑語錄》的。你的文章,我每篇都看過,看了很多遍。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的小說,喜歡到癡狂。」
第五章
背井離鄉地來上海
喜歡到癡狂。喜歡到背井離鄉地來上海。喜歡到穿越時空來尋她。喜歡到即使現在面對面地坐在一起了,仍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不過,也許這一幕本來也不是真實的,而只是我的一個美夢。
「有很多人說喜歡我的東西,但是姐姐你也這樣說,我很開心。」她眨眨眼,帶一點喜滋滋。
「崇拜你的人,比你自己想像的還要多。因為你對讀者的影響,不僅在今世,要深遠半個多世紀,甚至更遠。」我看到桌子上堆積如小山的信件,「這些,都是崇拜者的信吧?」
「是呀,都來不及看。」愛玲又現出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姐姐,為什麼你說每句話,都像預言似的。好像,你知道很多事,都是我們不知道的。如果你不是神仙,那麼你就是天才,智者。」
我一愣,忽然想,或者所有的智者都是穿越時光的人吧?是因為預知預覺,所以才思維深廣。再平凡的未來人,比起不平凡的舊時人,也還是高明的,因為,他已經「知道」。
傭人走來換茶,果然是奶酪紅茶。
我不禁微笑,但接著聽到稟報:「有位胡蘭成先生求見。」
「胡蘭成?」愛玲有些歡喜,「我聽說過這個人呢。」
我大急,脫口說:「推掉他。」
「為什麼?」愛玲微微驚訝,但立刻瞭然地說,「也是,我好不容易才見姐姐一次,不要讓人打擾。」她回頭吩咐,「跟客人說,我不在家。」
我鬆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又緊張起來。如果胡蘭成不放棄呢?如果他再來第二次第三次,我難道能每次都守在這裡阻擋他?
傭人下去片刻,執了一張紙片上來,說:「胡先生已經走了,他讓我給您這個。」
我偷眼看上面的字跡,秀逸清雋,才情溢然紙上。古人說「字畫同源」,從胡蘭成這隨手寫下的這幾行字裡,我清楚地看到了畫意,不禁百感交集。這的確是個不世出的才子,我有點遺憾沒有見到他的真面目。歷史的風雲和政治的滄桑給這人塗抹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讓我反而好奇: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子,會令張愛玲這樣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傾心愛戀呢?
雖然,在時光隧道裡旋轉時,曾見過他一個背影,但那不能算是認識吧?他站在她的樓下按門鈴,求她撥冗一見。而我,及時阻止了這一次會晤,並期望就此阻止以後所有的見面,最好,他和她,從來就不相識。
但是,愛玲反覆看著那張字條,頗有些嗒然的意味。分明在為這次錯過覺得惋惜。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們甚至還沒有見面呢,可我分明已經感到,有什麼事情已經在他們之間悄悄地發生了。
「愛玲,我可不可以請求你一件事?」我望著她,迫切地請求,「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見這個人。」
「我不是已經把他推了嗎?」
「我不是說今天,是說以後。以後,也永遠不要見這個人。」
「永遠?你說得這樣嚴重。」愛玲有些不安,「為什麼會提這麼奇怪的要求?你認識胡蘭成嗎?」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認識。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個有害的人,對於你而言,他意味著災難。你最好離他遠遠的,越遠越好。」連我自己都覺得口吻如同巫師,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表白,想了想,乾脆直奔主題,「他替日本人做事,替汪精衛的南京政府做事,他是一個……文化漢奸。」
「文化漢奸?可是他前不久還因為寫文章斷言日本必敗南京政府必敗,而被汪精衛關進牢裡呢。」愛玲不以為然地反駁,「他是蘇青的朋友。那次,我還和蘇青一起去過周佛海家,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救他呢。」
我又一次愣住。再度感慨自己對歷史的貧乏。說實話,我只是一個張愛玲小說的癡迷讀者,對於胡蘭成的故事卻所知甚淺,對上海孤島時期的歷史,也只有浮光掠影的瞭解。我同樣說不清胡蘭成究竟是哪一年入獄,哪一年出任汪政府的宣傳次長,又具體地做過哪些傷天害理出賣國家民族的事,對於胡蘭成的正面報道甚少,所有的傳記故事裡也都只是蜻蜓點水地提一句「文化漢奸」,歷史的真相呢?真相是什麼,我並不知道。我所知曉的,只是他和張愛玲的這一段。以如此貧乏的瞭解,我對張愛玲的說服力實在是太力不從心了。
而且,24歲。再聰明的女子,在24歲的戀愛年齡裡,也是愚蠢的。我也曾經24歲,清楚地瞭解那種叛逆的熱情,對於自己未知事物的狂熱的好奇,對於一個有神秘色彩的「壞男人」的身不由己的誘惑與嚮往。
關注一個人,先注意他的長處,但是真正愛上一個人,卻往往是從愛上他的缺點開始的。
對於一個聰明而敏感的24歲少女而言,一個壞男人的「劣跡」往往是比著英雄人物更加讓她著迷的。
命運的危機,已經隱隱在現,彷彿蛇的信子,「絲絲」地逼近。
我有種絕望的蒼涼感。
「愛玲,」我困難地開口,「你寫了《傾城之戀》,寫了《沉香屑——第一爐香》,但是,你試過戀愛嗎?」
「戀愛?」愛玲俏皮地笑,「我們對於生活的理解往往是第二輪的,總是先看到海的圖畫,後看到海;先看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情。」
我有些失落:「通常,你便是這樣回答記者問的吧?」
她太聰明,太敏捷了,24歲的張愛玲,已經機智活躍遠遠超過我之所能,可是因為她還年輕,還沒來得及真正體味愛情的得失與政治的易變,還在享受榮譽與讚美的包圍,所以尚不能靜下心來沉著地回答問題,不能正視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