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想去,便在客棧待著。」司徒無艷僵著身子,眼裡卻燃著火焰,沒多瞧她一眼,逕自大跨步走出客棧。
拜左王爺之賜,他如今才落到這麼一個風吹即倒身子。若不是他被雲兒救起,三餐以名貴藥材供著,現下早就不知在哪處投胎了。
他與左王爺兩人地位而今正是天壤之別,老天讓他們碰了面,必然就是要讓他有教訓左王爺之機會。
司徒無艷狠著美目,腳步益發快了起來。
段雲羅望著他不顧一切往前疾衝背影,她揪著眉心,拎起裙擺便跟了上去。
他實在不該再見左王爺的。他近日來胃口不佳,連帶氣血便稍弱。此時最忌氣脈起伏過劇,易導風邪入體啊。
段雲羅匆匆走出客棧,好不容易趕到司徒無艷身邊,但見一旁巷弄邊早已擠滿了好奇群眾。
侍衛替他們開了路,兩人目光往內一探——
死巷內蜷曲著一名身著破舊髒衣老者。老者腳邊擺著一個缽,缽裡還擱了幾個銀角子、銅板。不過,對著老者批評、咒罵、唾口水之人,顯然遠比想救濟者還多上許多倍。
段雲羅瞧著那老者,一時不忍,別開了頭。
司徒無艷卻是目不轉睛地瞪著幾步之外的痾淒老人,仔細地將這名當年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左王爺從頭到尾打量了一回。
那骯髒清臞臉孔,完全不復當年富貴玉滑,瞎盲之灰白瞳仁看不清楚東西,染著一層淡霧。身上袍子也不知是多久未曾清洗,散著一股濃重腐臭味,酸得旁人也不敢靠得太近。
這便是他此生最恨之人——左王爺嗎?
司徒無艷又往前跨了一步,只見左王爺臉色微紅,抓著身子癢處,又隨意哼起了幾首小曲,手足舞蹈地亂笑了起來。
「這種受苦受難時刻,他竟瘋了,真個好福氣啊!」司徒無艷從齒縫裡磨出幾個字來,清嗄嗓音竟氣得發抖了起來。
「別再說了。他落得如此下場,算是什麼好福氣?」段雲羅揪著他身子,只巴望著他快點離開。再多瞧下去,他的心裡依然都是恨意,何苦與自己過不去呢?
「你別攔一一」司徒無艷堅持不退,仍死命地瞪著左王爺。
此時,左王爺突然抓著咽喉,趴在地上挖心掏肺似地大嘔特嘔了起來,肚腸內腐物全都自嘴裡吐倒出來,嗆得幾十步之內都是讓人窒息之腐爛味。
圍觀之人見狀,自然全都又被逼退了好幾大步。
「咱們走。」司徒無艷面無表情地扯著段雲羅的手,轉身要離開。
段雲羅此時倒不動了,她站在原地仔細看了老人臉色,總覺得不對勁。
「他病了。」
「他當初何曾睬過他人死活。」
司徒無艷知道她有意要替「那人」看診,急忙牢牢扣住她的腕,硬是不想讓她如意。
段雲羅看他一眼,飛快地拉著他手腕,將他推入另一處空巷裡。
「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先放不對他的怨,你的心便早他一步海闊天空,也因此為自己化去一個惡緣,滅去那些惡因惡果,這樣豈不是極好嗎?」她雙手捧住他的臉,對著他灼怒眼瞳說道。
「不要跟我提那些因果,我不信那一套。」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推開她身子,忿忿地說道:「我此生沒做過惡事,卻得到這樣一具破爛身子,有了這種命運!若真有因果,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
「你擁有全天下人都要失神的美貌,卻也遭遇比別人更多苦難,如此禍福吉凶因果,我不知道該如何判定。可我們擁有彼此,我們有能力替百姓黎庶努力,這便是我們如今最大福報。」段雲羅上前一步,不想他因為往昔怨恨,而讓現下日子有所下快。
「是啊。恐怕就連我於明日死去,你也有一個說法。」司徒無艷惱火雙眸一瞪,拂袖側身不去看她。
「不許你詛咒自己。」段雲羅被他氣紅了雙眼,拳頭氣得掄在身側。「我們而今茹素,少了殺戮惡緣,並多為蒼生謀福,你今後只會更加福壽綿長——我非常確定這點。」
「福壽綿長嗎?」司徒無艷忽而冷笑一聲,回頭看著她。他纖細手腕撩起面紗,一雙璀冷黑眸竟激動地泛著水光。
段雲羅胸口驀地一窒,雖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卻已經不自覺地搖著頭。
「福壽綿長個鬼!」司徒無艷逼近她一步,細碎呼吸盡噴吐在她面頰上。「我這幾年來其實尋過我家人,這才發現司徒本宗男子,全都活不過四十歲便都過世了。大伙說是什麼祖上沒積德,天才曉得是啥鬼原因……」
「你與他們不同,你屢屢大難不死,又造福了這麼多百姓,你會好好地活過四十歲的……」段雲羅氣息急促地打斷他的話,兩行清淚頓時滑下臉龐,漣漣地讓她泣不成聲。「倒是你……你心裡擱著這些難受的事……怎麼從不曾告訴過我呢?」
司徒無艷見她哭得讓他心疼,以拇指撫去她的淚水,嗄聲說道:「我先前只想著要找著你,這條命我原是不當一回事的。誰知道現下有你陪伴在側了,我反倒是每過一日,都更加地不快活了——我怕死!我不甘心留你一人在這裡!我不想去個沒有你的地方……」
段雲羅整個人撞進他懷裡,早顧不得會不會撞痛他了。
她顫抖雙手牢牢鉗著他身子,非得讓自己與他密密相連,她的心才有法子少痛一丁點。
在她正欣慰著兩人的相知相守時,他卻是正在憂心著生離死別。
光是想到這一點,她便不禁惱起了自己!她怎麼會沒多注意到他這些時候之不對勁呢?
「你會比你的家人長壽的!」淚水讓她視線矇矓,但她仍然執意要仰頭看著他。「修善強順便是這一念心,心清淨了,什麼病痛也沒了。你即便不信修善積福這些話,你至少得相信,心緒平靜與你身子血脈總是相關的……」
話說到未了,段雲羅卻是泣不成聲了,身子也非得倚著他,否則便要癱坐在地上了。
她怎麼捨得讓他早走呢……
司徒無艷忍住鼻酸,張開雙臂圍著她仍哭泣的身子,將他痛苦的低喘盡吐在她的頸間。老天爺既然給了他一個雲兒,又為何給了他如此殘弱身子呢?
兩人就這麼相擁而立著,直到她啜泣聲漸歇了一會兒後,才有力氣緩緩抬頭望向他。
「你身子雖然不好,至少不若我皇弟之先天殘疾,除了換心之外,無藥可醫。我好歹是御醫師傅唯一傳人,我一定能救回你的。你相信吧!」
司徒無艷看著睜著極紅眼眶,呼息仍在哽咽,但仍盡力地對他強顏歡笑的段雲羅。「我信了你,日後什麼都依你便是了。」他紅了眼眶,捧著她臉龐,不住地吻著她臉上淚痕。
「可我不信你了。除非你答應我以後心裡若有事,一定得說給我知。」段雲羅揪著他手臂說道。
「說了又如何,說了只是讓你憂煩,也無濟於事。若我真染上了重病,你也只會輕描淡寫地安慰我沒事,不是嗎?」
司徒無艷拿出一方絲白手巾正要替她拭淚,她卻拽住那方手巾,對他搖頭。
「我答應你!如果你日後願意將心裡所有不安都告訴我,那麼我日後亦絕不隱瞞任何真相。」
「即便我病危?」他問。
段雲羅咬緊牙根,掌間那方手巾很快地被冷汗浸濕。
「即便你病危,我亦會據實以告。我總得讓你知道你還有多少時日能與我相聚。」她抬起下顎,堅強地望著他。
司徒無艷俯身,拂開她額上亂髮,瞬也不瞬地覷著她,一顆慌亂心至此突然安定了下來。
有她這般執念,閻王要帶走他,也要多經一番折磨的。只要多一番折磨時間,他便會盡力讓自己留下來。
司徒無艷輕啄了在她雙唇,繼而勾起唇,開心地微笑說道:「我因為過去種種恐怖經歷,對於未來之事,尤其是突如其來之改變,總是易於慌張。如今你既開了口,允諾了不論好壞,都會告訴我真相。我是生是死,心裡既已有譜,我便能提前規劃,那便什麼也不怕了。」
段雲羅見他笑得這般開懷,她長喟了口氣,將臉龐偎在他胸前,掄起拳頭輕捶了他一回。
他嚇死她了!
「我們回宮吧。」司徒無艷撫著她髮絲,柔聲說道。
「好。」段雲羅見他神色如今自在了,便大膽地說道:「不過,你得先等我一會兒。我替『他』診脈,再讓人拿些銀子給他,好嗎?」
司徒無艷停下腳步,抿緊雙唇。低頭看她,她正一副醫者父母心之凜然模樣,他還能怎麼著。
「我猜想,你稍後會要告訴我——與其給拿銀子給他,不如找人好好規劃一處鰥寡孤獨者皆能安養之所。畢竟他們活著,總是有他們能幹的活吧!」他沉聲說道。
「知我者,無艷是也。」段雲羅踮了下腳尖,笑著撫著他臉龐。